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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青山不烂沧海不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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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原茂复回明州,小别而遇。
九月初,车马宾贵齐至明州官署。
原茂携近卫,与雨烟跪于阶下,官署众人皆肃然,闻太监朗声道:
“门下:
顷者,江南一道,天垂异象,真龙降世,玄光烛霄,灵瑞昭彰。此盖昊穹垂佑,彰国德化之隆,亦福泽黎元之兆。
咨尔江南一道,地接沧溟,泽被万方。今特敕于江南各州治,所并濒海要冲之地,肇建龙王庙宇,虔奉龙神,以答灵贶,而祈丰稔。
庙宇规制,务从简肃,取其诚敬,毋事奢靡。有司其敬承朕意,克日兴工。
龙王庙中,特设济众之所。着依《周礼》‘荒政十二’遗意,参酌时宜。凡遇水旱疾疠,或青黄不接之时,当广施粥糜、药饵于鳏寡孤独、困顿无依之民。
明州刺史原茂,克勤厥职,抚字一方,吏畏民怀。复有州境善女雨氏,才思卓绝,秉性淑均,夙著慈惠。其人奔走闾阎,赈饥馑,百姓感戴,咸呼‘雨娘子’,诚乃巾帼之仁杰也。朕闻其德,深为嘉尚。
今者天作之合,良缘夙缔。
刺史原茂既主政明州,德政惠民;雨氏仁心济世,德配坤仪。二人同心,正可辅弼教化,共襄善举。
特降殊恩,赐婚于二人,结为伉俪。望尔夫妇同心同德,上则勤于王事,下则惠此蒸黎,永绥厥福。
又,刺史身侧近,忠勤勇毅,护卫周详,依雨氏所求,特赐名曰'瑙民'。‘瑙’者,赤玉也,喻其心赤诚如丹。‘民’者,黎庶也,期其永怀护民之志。尔其钦哉,毋负此名!
於戏!神人交感,在乎至诚;德政惠民,斯为根本。建庙以崇祀典,施食以拯穷黎,赐婚以彰淑德,锡名以励忠勤。凡我臣工,其各悉心体认,勉力奉行!
主者施行。”
雨烟笑意拜谢圣恩,原茂接下这份熟词旧托,拜谢。
近卫,已可称瑙民,亦接下他这份圣旨。
太监宣完,扫去严肃面色,同官署众人齐贺。
今年除夕夜,明州刺史聘礼若长龙,游入婺州宅院。
白对与苍德在婺州替雨烟置了一处宅院,若如父兄,难得人间历,喜接下聘礼。
明州暮色如滴墨入婺州,悄然于荣城之上晕染开,原府的檐牙被灯火尽数点燃,光明一片天空。
渡冬日寒凉暖心,仲春二月廿五,春暖花开,吉日宜嫁娶。
荣城无静默处,众人皆可到原府门口讨喜糖吃。
一簇簇红绉纱灯悬于檐下,垂落于回廊曲折处,宛若无数熟透的朱果,映得青砖微微泛出绯色霞光,喜色照彻江南水乡。
门庭若市,车马喧阗,宾客如织。
穿行在回廊水榭之间的,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巨贾盐商,与那原老爷、礼娘子说笑。亦有青绿官服、佩银鱼袋的官吏,笑脸寒暄,互敬酒。
人人面上堆砌笑意,步履间撩动富贵气,举手间浮游官场矜持。
原茂身着簇新婚袍,袍上绛红蹙金孔雀罗,皆不如他面上喜意吸人,他立于水阁前迎候宾客,努力维持着合宜的微笑,心头却静不下,一朝夕间恍如擂鼓。
二十一岁,今日是原茂迎娶雨烟之良辰,亦是二人相识三年整,三年既短又长,第四年,他于雨烟终不可能再是一个‘外人’了。
他犹忆自己向皇上求赐婚的场景,圣旨上那份永不能反悔的婚约映照在他的脑海。
悬于门首的烫金喜联与朱漆大门上繁复的‘囍’字如两束灼灼目光回望原茂,看穿了他现在装得漏洞百出的从容。
华灯初上,正厅恍若白昼。
厅堂里高悬的彩绦缠绕,金碧辉煌,数不清的巨烛在烛台上燃烧,明亮光芒倾泻而下,照亮厅内每一角落。
丝竹管弦之声如清泉流淌,厅堂正中央的舞姬跳着剑器舞,手中长剑寒光闪烁,舞姿矫健刚柔并济,引得满堂喝彩。
宴席沿着厅堂两侧排开,玉盘珍馐堆积如山,厨娘终大显身手,江南水乡时令佳肴悉数陈列。
银盘里清蒸鲈鱼洁白如玉;碧玉碗中盛着莼菜银鱼羹,青碧嫩滑,浮着点点银白;醉蟹橙红,膏黄饱满,酒香馥郁诱人;更有钏平公主所赐的贵妃红与玉露团,酥皮如霞,晶莹剔透。
仆役们如流水穿行,捧着温热酒壶,不断为宾客添注琥珀色御酒,旁摆的御赐琉璃盏于灯火下流光溢彩,酒香与食香交融,织成一张醉人的网。
“刺史大人,可喜可贺啊!”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举着酒杯,满面堆笑挤至原茂身前,眼神闪烁,“日后大人治下,我们这生意……”
商人话音未落,旁边一位青绿官袍、面白微须的官员冷然插话道:“今日是刺史大喜,谈什么盐引铜臭!”
官员语带不屑,原茂却察觉到对方眼神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权衡。
原茂心中了然,面上只浮起浅笑,举起手中杯,不动声色引开话题道:“今日只谈风月,诸位务必尽兴。”
那盐商脸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更热切地应和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喧哗声浪层层推涌,忽而乐声一转,清越悠扬。
众人目光如被无形之线牵引,齐齐投向那以锦障垂围出的青庐。
新娘身着青绿翟衣华服,满头盈花钗与珠冠,长步摇垂于灯影中轻颤,她手持一柄金缕雕花团扇,容颜被严严遮住。
盛装侍女左右扶持,步履端凝,雨烟盛装缓缓行至青庐中央的华褥。
四下霎时寂静无声,烛火光芒跳跃在每位宾客专注的脸上,明灭闪烁凝在那柄小小的金扇之上。
原茂下意识屏住呼吸,稳步走上前去,按礼,他需在众人面前念却扇诗,恳请新娘移开障面的团扇。
这样计划着,原茂执起雨烟微凉的手,掌心沁出计划外的细汗,他努力压稳声音,一字一句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扇面在原茂的语声后落下,如月破云翳,缓缓移开一寸、再一寸……
终于,扇后那张盛妆的面容完全显露于煌煌烛光之下,原茂再望她眉似远山含黛,眸光如静海轻轻流转,是他永远望不尽也望不倦的海。
刹那间,满堂宾客爆发出一阵惊叹与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彩绦,却不甚可将原茂的心绪拉回。
“新妇端丽!”“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赞颂之声如潮水般将二人包围,原茂仍旧凝望着烛光下雨烟微微低下的脸,望那层精心描绘的胭脂下散开淡淡红晕。
喧嚣的贺喜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遥远,在这锦绣堆叠的繁华之处,雨烟抬眼看原茂眼中泛光,轻笑间唤了一声“呆子”。
二字如一只微颤的蝶,轻栖于这满堂富贵之上,将原茂唤醒,他方亦浅笑,二人三拜堂上,宾客直贺喜,原茂恋恋不舍间目送雨烟,只能想象那身绿衣穿过回廊。
筵席愈酣,酒气愈浓,笑语喧哗不绝于耳,原茂再次举杯,目光却不由自主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缭绕的香气,穿过雕花的门扇,望向庭院深处——那重重叠叠的灯笼红影之下,唯有曲折回廊延伸向夜色,他却不禁笑出来。
喧声罢,原茂融入月色,理了理身上红金斜肩,笑意间独往回廊深处去。
他毫不犹豫推开雕花木门,又轻轻合上,屋内点着巨大的龙凤喜烛,这长明灯映照着重重青缦,把屋内照得清晰。
当望见床边丽人,原茂才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走上前,将那方红盖头掀开,先是浅笑的唇,再是同样望向自己的眼睛。
原茂声音颤抖道:“御赐的贡茶,我都留下来了,没让他们喝。”
雨烟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呆子,这时候该讲些别的话。”
原茂反握住雨烟的手,将她拉近,紧紧抱住她,久违的真实感涌出眼眶,化为泪水,“沧海无际,只愿两鱼同游至海枯。”
“你可知,青山永固,海永不枯。”
“我知。”
雨烟擦去他脸上泪,将他牵到桌边,二人各持葫芦酒,红线连着葫芦,连着二人心,饮尽,往后便不论红线,只论心。
长明灯烛火摇曳,映照着花钗。
御赐的大面花鸟镜中是端坐的雨烟,是掩不住浅笑的原茂。
原茂替身前人卸下繁复的头饰,一支支钗子簪子落桌,他却在摘下红宝兰花钗时顿住。
他道:“你的师父是龙王,现在你也要有自己的龙王庙了,往后帮扶赈济一事,便利许多。”
原茂眼中情意浓,透过镜子小心窥得雨烟神色,又问:“此婚事,龙王,是喜我还是厌我?”
雨烟站起身走到衣架边,终是笑出声来,“龙王总叫你小郎君小郎君,他喜你可喜得紧,我师兄也是,总想让那小郎君关照我。”
“小郎君你将聘礼送至婺州宅院时,未见他们?”
原茂先替雨烟褪下了繁重婚服,浅笑道:“说未见也算见得,我将聘礼送进屋内,将回时,一燕停轿头长叫,一青蛇盘门头静观。”
雨烟忍俊不禁,替原茂宽衣,原茂续道:“想来二位长辈都不便见人,外人太多,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蛇能叫呀,那天指不定吵死人了。”雨烟端来一碗醒酒汤,喂着原茂喝下。
“我没醉。”
“我知道。”
“你闻见酒气了?”原茂用手掩着嘴,吐出几口气,“一点点。”
放下碗,原茂搂着雨烟坐床边,轻指屋内箱匣,细声道:“那是我差工匠造的钗子镯子,那是皇上赐的玉石金饰,那是钏平公主赏的步摇璎珞……”
“等等。”雨烟打断他,“金饰玉饰有妃嫔所用之制,我为郡夫人,如何用得?”
原茂似想起什么,忙去梳妆台后取了檀木盒子来,蹲在雨烟身前,解释道:“我先前曾说,世间宝物都配你,我进宫面圣,多聊社稷,有道私心,圣上都允了。”
他拿出檀木盒里头的玉镯,抬头道:“这是我祖母留给她的孙媳妇的,也只会是留给你的,我一直好好放着。”
见雨烟伸手,原茂直起背,把玉镯戴上雨烟手腕。
他趴在雨烟膝上,望着她欣赏腕间玉镯,由心而笑。
原茂起身,一双手顺势撑在雨烟身侧,看她被笼罩在阴影之下,面上染上昏红火光。
原茂低垂着眼道:“烟儿,其实我害怕,我知道是否选择与我相伴是你的自由,可我多么希望我的私心成真,所以我怀着私心履行约定,怀着私心去寻你,怀着私心求赐婚,我是不是坏人?”
“不是。”雨烟伸手捧住原茂的脸,“只因两心相同,便不道为私心。”
原茂抬眼,此四目相望深情,唇齿相依,两心相贴,长明灯长明,烛火映照红灯笼,只夜不复回。
六十一话止红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