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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成空 ...

  •   上元节才过,大街小巷繁灯盛华犹在,便又一场暴雪拍了下来。
      城东一隅三进宅院内,有个裹着厚棉袄的孩童正数着雪花。他不过六七岁年纪,个头甚矮,头皮青青似被剃过,刚生出层黑色发茬,胖乎乎的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他却浑然不觉,只闭紧双眼双手合十在心里不住祷告:佛祖啊佛祖,求您老人家让这场雪下大些吧,下个一天一夜,不,三天三夜最好,这样先生就不用逼我又跑圈又劈叉啦!
      可惜天不从人愿,他祷词尚未念完,有个声音已在身后冷然响起:“何子安,今日大字练完没有?”小童闻声突的的打个机灵,一张脸登时皱得跟腌过的黄瓜也似。他瘪着嘴慢慢转过身,仰头见到一张黑脸正居高临下向自己望来,眉眼冷峻不怒自威,跟前几日戏台上看过的包公很有几分神似,赶紧耷拉下脑袋小小声道:“还有五百字。”那黑面汉板着脸道:“字没练完就在这里发呆,再加五百!酉时之前交上来!”
      小童唉呀一声,这下却不干了,“先生先生,你看,我的手都练肿了,好疼。”说着将肥嘟嘟的手腕朝先生面前一凑,“肿了不能写字,换敲木鱼好不好?”黑面男子一言不发,拎起他后领口朝屋内一送,“耍呆卖乖再加五百!今晚临不完饭也不用吃了!”小童一听,双颊险险能拧出一瓢苦瓜水,嘴上不敢再辩,只在心里默默叨咕:佛祖也不灵啦。唉,姜先生做施主时是大善人,成我先生就成了大狠人,变脸真快!

      这两人自是姜思齐与还俗的小和尚平安,如今他已恢复了本名何子安。月余前一道圣旨赐下,何从简冤狱昭雪,何氏子女恢复良籍。何从简一双子女尽皆年幼,论理本应由族人照顾,然而何从简出身寒门族人寥寥,一时竟找不到近支可倚。适逢吏部侍郎殷浮筠上书陈情,奏明礼部主事姜思齐忠厚诚挚,且在何氏一案中出力甚多,可收何氏幼子为生并悉心照顾。于是乎原来的小和尚平安就这样成了姜思齐的徒弟,饮食起居皆由与其一处。
      从前的小和尚何子安迈过高高的门槛,回头只见先生正负手而立独面一天风雪,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抗住一般。他看了半晌,揉了揉眼,忽然开口道:“先生,你说姐姐非要伺候菩萨不可吗?不能跟我们住一起吗?”
      姜思齐心口一揪,转头望入小孩那皂白分明的眼睛,却说不出半句搪塞之语。何子安好像也知道问得不对,默默低了头转过身,吧嗒吧嗒向书房方向走去。他人小,步子也迈得不开,粘滞的履音击打姜思齐心房,直将几许郁悒都敲了出来。

      日前他确将何从简幼女何媛接到府内,让这对失散多年的姊弟重聚,然而不消数日,一道懿旨召何媛入宫,翌日便传来这十一岁的小姑娘自愿遁入空门,为父母亡灵祝祷的消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破天荒没有教训哭得直抽气的学生,只是默然立于檐下,直到夜幕深邃,四周漆黑不见五指。
      其实他并非想不到,虽依旧是个小女娃,所做的也不过是些寻常杂役,然而何氏女终究陷入勾栏之地五年。她的存在玷污家声辱及父母,将来也难以寻到正经夫家。青灯古佛终身相伴,已是这段故事最好的结尾。
      多年前他也会这般想,甚至为这样的节烈击节赞叹。
      然而他却到了西北,亲眼见到不知多少女性在遭受凌辱后依旧紧紧抓住那线生机不放。耻?辱?谁之耻?是应该失身被沉江的失贞妇女,还是将女贞妇德写得花团锦簇,面对胡虏解甲奔散的男子?
      他在血与火之中寻到答案时,早不复当年离京时那白衣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然后,又有了女儿。
      如果是绾儿,如果是绾儿……
      不管怎么样的坎坷巨祸,不管世人眼中如何该被唾弃,自己唯一所恨者也只是不能保护在女儿面前。去他什么女诫妇德,只要绾儿活得平安快乐就行了。为人父母所想不过如此简单,勇气却足以对抗整个不公的世间。九泉之下的何氏夫妇也会做如此想吧。
      然而何氏女儿终将一世缁衣佛前。
      谁之错?贪官错,污吏错,这其中亦有他杨季昭的错,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即为错。
      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永不会错。一旨诏书宣扬的是皇恩,传诵的圣德,最终以德容言功将弱女一生摧折而堂皇结尾。只因披了张天子皮,便可以一面与臣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媾/和,转过身去便用贞节牌坊将孤女生生压折!
      那个晚上他扣动铁弦,虚指远处巍峨皇宫,仿佛冥冥中真有巨矢会令这座伪善之城分崩离析。

      不知是否这一箭是否催动天机,从那夜起天际便始终雪花不断,直到上元节翌日终于暴雪骤起。待晚上何子安总算临完大字时,大雪已将京畿淹没了一小半。
      可这样一个晚上姜府里依然有客来访,正是姜进士的同年,如今翰林院编修李兆新。姜思齐也想不到会这般快便见到李兆新。两人交情甚好,相见之下亦不免惊喜,“李兄怎得冒了大雪来?”
      李兆新抖落满身寒气,笑道:“不请自来,勿怪勿怪。我刚从沈府中出来,想起你也该回来了,就顺道过来看。说来惭愧,本早该来拜年,只是沉湎文章之中浑忘了世事。”姜思齐听到一个沈字,呼吸登时绷紧。他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老师近况如何。只是沈府阖门自守,内里如何外人无从得知。他又与翰林院并无瓜葛,实在找不出因由拜访,也曾几次潜行夜探,知道先生无碍才勉强放心,却终不能光明正大找上门去。此事听李兆新提起,一颗心高高提起,道:“不知沈大学士如何?”
      李兆新深深叹息一声,“沈先生双目已翳,幸得身体倒还康健。”饶是姜思齐早知此事,此刻听他提起依旧心酸难忍,只得故作惊讶嗯了一声,余者难以作声,却听李兆新续道:“然而翳了双目又如何?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正是沈先生也。”说着面上已现出崇敬之色。
      姜思齐蹙眉道:“莫非李兄还在为编纂之事去沈府求教?”李兆新笑道:“正是,自从那日得入沈府书斋,我便每日里都去,书读了连十一都没有,倒是有幸见过先生两面。如今连狗子也不追我啦。”说着抚掌大笑。
      姜思齐见他如此模样,情知沈先生并无大碍,放心之余心下更奇。须知李大才子慷慨豪气不假,却是恃才放旷,又因生于豪门士族而有些纨绔习气,然而这半年未见竟统如换了个人一般,放旷亦换做随性,纨绔之气早消,就连那把片刻不离手的折扇也无影无踪。
      他刚要开口,忽闻房门处传来轻轻响动,转头只见何子安一面揉着一面望向屋内。原来他起来解手,见书房内有灯光,小孩好奇心奇强,虽困得厉害,还是悄手悄脚的摸到门边,谁知道刚瞅个恍惚的影,已被姜先生目光捉到,登时缩起脖子掉头想溜,却被喝住:“跑什么,还不过来给客人见礼!”
      何子安小脸一皱,脚跟蹭着地磨进屋内,规规矩矩给李兆新见了礼,总算这段日子被教训得厉害,见人不再称呼施主。李兆新见他白面团似的小模样甚为喜欢,解下腰间玉佩做了见面礼相赠。何子安吓了一跳,两只手藏到背后瞄向姜思齐,见他点头才接过磕磕巴巴的称谢。李兆新又问了几句,见他俩眼皮直打架,便笑着让他回去睡觉。何子安又溜一眼自家先生,得其首肯这才施礼而出。
      李兆新见状哑然失笑,道:“这便是何大人的遗孤?”见姜思齐点头称是,长叹一声,“听说何大人之女舍身庙中为父母祈福,果然家风节烈,好,好!”姜思齐听得这两个好字心底冷笑不止,也不辩驳,又听他道:“怎地这小孩见你倒象老鼠见了猫一样?”便淡淡回道:“许是我管得了严了些。”李兆新大笑,“效贤兄过谦了,看这模样,怕不是‘些’吧,也难得你这般用心,督促他上进。”
      姜思齐闻言不语,低头连连饮茶,只觉满心苦涩,未有回甘。

      如今他虽诸事缠身,片刻不得闲,却是对何子安教诲训诫,事事亲力亲为。这固因受人之托,却亦由自身之憾。
      杨季昭对自己两个儿子,从未有过悉心教导。
      长子杨珲虽生来腿疾然聪敏好学,不到五岁即有神童之名,时年他尚在西北,接到妻子袁氏来信,欲为长子延请名师。以他声望地位此事自然易如反掌,可最终授业的并非如沈虞一般的大儒,而是某位严厉尊礼著称的夫子。待杨季昭回京见到家人时,杨珲已与他的先生如同个模子刻出来一般,每行每动无不讲究规矩礼仪。袁氏面色喜焉,眼实有憾。
      而他的次子杨嵁更是天纵之姿,于兵事武学上的天分较之他当年亦不遑多让。可他每看到次子舞刀弄枪必然严厉喝斥,闹到后来杨嵁看到他就远远避着走,至于教导武艺云云更是无从谈起。
      无论是杨珲还是杨嵁,不曾得父亲传授半分上马治军下马治国之才。纵袁氏贤良大度,杨季昭亦知她对此并非没有怨怼;就连他自己,看到杨嵁偷偷缠着游帧等麾下将领想要学个一招半式的时候,心头亦不是不悲凉苦涩的。
      只是别人督促其子力求上进,他这里却需得勿求上进。长此以往,若是二子顺利成人,虽不至于成为纨绔,但终究会泯然众人。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长大成人。
      如今杨季昭已经明白,哪怕退让哪怕自晦,噩运总会到来,世间恶意人力岂又能当!
      既然如此又何必倒持刀枪?倒不如纵姿纵彩,说不定尚有一搏之力。原本是他愚鲁啊,终于殃及子女。
      只是无论何等悔之无及,他的子女也无这般运气从头再来,而他今生亦无再度娶妻生子的念头,也只有同样遭破家之祸的这个小孩子,眼睛里闪出墨色长夜里的一点光。

      李兆新自不知他种种惊世骇俗的念头,又谈笑数句,言语间颇见洒脱。姜思齐见之愈奇,他可记得这位大才子素来肆意惯了,初见因为言语不甚投契便给房师的子侄脸色看,如今这般通达,却不知个中有何缘故?
      李兆新见他凝目自己,面露异色,念头一动已猜到他所想,正色道:“这半年在沈学士府上蹭书,也算略有寸进,方觉今是昨非。从前读张子言立命立心之言只觉慷慨浩然,而今再品方知肩负更重,之前种种骄狂之举好生荒唐。”说着起身长揖于地,“幸得效贤兄海量包涵。”姜思齐忙侧身回避,道:“李兄厚意未曾报答,又何来此言?”两人相视大笑,重又落座,这才尽叙别后种种,直至三更李兆新方告辞而去。
      姜思齐得知沈先生无恙的确信,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站在门口迎着盈夜的飞雪目送李兆新离去,直到他背影在夜色渐渐隐没,唇边笑意始终未尽。
      年轻真是好,有无限的意气可以挥洒。
      他在西北曾迎来无数这样的青年,只为他曾向朝廷痛陈西北百年沦陷,如今尽言夷语,皆因无人教化。而无数年轻士子便一路弹剑高歌自天南海北而来,在这片烽火连天的土地上传授中华文字,往圣绝学,而后西北举子人数递年渐增,直到杨季昭离去那一年,所见者无不着右衽讲汉话。
      至此西北终于重归华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以……若能重选一次,大抵不过如此。即便遭君主忌恨,愚鲁如我,还是会去西北带兵的吧。在这个雪花飘飘的夜晚,他如是想。
      他看到自己的同年大袖飘飘,虽在冰天雪地里依旧飘逸得象一只白鹤。
      到底留了这样一点讲究风雅的毛病,他微笑着想,然而听说崔知政也曾有过疏狂年少时,也许假以时日,李兆新也会如成为崔翮一般的国之栋梁。
      谁知将如何,总归是年少。

      那时他并不知道,此刻雪地里的一点遐思,很快便会在日光下消弥无痕。
      而这个夜晚,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兆新,而大锦朝的丧歌亦始自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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