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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微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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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齐朗声应道:“好。”朝匣中白骨投去最后一眼,反手推上盒盖来到门口。游帧与宣瑚生见状亦欲同往,姜思齐回头向二人各扫一眼,道:“我自己进去即可。你们等在这里。”他语气随意,仿佛对朝廷重将随意吩咐再自然不过之事,偏偏两位总兵居然也闻声止步,抱拳齐声称是。
直到姜思齐身形隐入门后游帧才回过味来,心下但觉古怪非常:这位姜先生当官没两天,架子倒摆得挺足,可这说来也怪,我怎地总会不由主就听他的话?这般想着便用眼角去睃宣瑚生,却见他依旧绷肩垂首,相抱胸前的双拳久久未曾放下,而面孔含在一脉雪月里,朦胧不清。
姜思齐进入屋中,只见桌上幽幽一点青灯,灯影中有位布衣僧人盘膝而坐。平安立在其旁,圆脸笑得象蒸开了花的馒头一样。他知这便是了无住持,上前见礼,沉声道:“在下姜思齐,见过禅师。”青灯照出这僧人枯黄一张脸,皱纹极深胡须花白,一派老态龙钟,看模样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八。
自从他推门而入,了无便向他凝目而视,也不知瞧出了什么,黯淡眼眸里一线光华熠熠流动,道:“贫僧了无,多谢施主仗义援手。”说罢念声阿弥陀佛,伸手在平安头上轻轻抚摸,温言道:“我要跟这位施主交代些事情,你先出去吧。”平安甚是听话,虽然心里舍不得师傅,却还是依言称是,待蹑手蹑脚出了门,还不忘记回身把门掩好。
姜思齐见他如此乖巧不由一笑,又见了无目送平安而去,眼中满是慈爱之情,道:“大师当真有位好弟子。”
了无手拈念珠,慢慢道:“此子虽佳,奈何与佛门缘分已尽,以后还请施主多加照拂。”
姜思齐闻言一顿,讶然道:“大师此言何解?”
了无道:“施主此行可是专程为小徒而来?”他口中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
姜思齐亦不否认,颔首道:“正是。在下曾受人临终之托,特为平安而来。”见对面老僧神色平静全无讶色,心中了然,道:“原来大师早知平安乃故嘉宜知府何从简遗孤。”见他默然点头,掂量片刻,终于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老禅师赐教。当年何大人全家获罪,论理其子该被充军千里之外。可在下遣去的人手却扑了个空,偶得消息才知他竟在此处,其中缘故大师可愿告之?”
了无微微叹了口气,“多谢施主高义。实不相瞒,当年老衲收下平安亦是受人所托。”姜思齐咿一声,听他不紧不慢的道:“此人姓崔,想来施主也识得。”不由眸光一凝,沉声道:“是崔翮崔知政?”
了无眯起眼睛,“不错,正是崔施主。当年他送平安来时,曾提过平安还有个姐姐,不知如今如何?”
姜思齐沉声道:“何家小姑娘本被充作官妓。幸得她年纪小又得人照顾,只在后院做些杂役。我已着人将她接出,想来圣旨不日将下,当可恢复其清白。”了无听得不住点头,道:“施主有劳了。”
姜思齐摇头道:“分内之事。”片字不提这其中自己花费多大心力,用尽无数手段斩断危险,只径自沉思:何从简是崔翮门生,得他照应自是情理中事,然而知政使通天手眼,却还是免不了任其姊弟分离,一入空门一入烟花之地,看来嘉宜案幕后之人定非同小可。又想起折在庙前的一干黑衣人,愈觉此事诡异绝伦,沉吟道:“且不知大师说佛缘已尽何意?莫非大师有意令平安还俗?”
念珠一颗颗从了无手年数过,他的笑容亦似这佛珠般暗沉无华,“本非佛门人,不过一段缘。又何来还与不还?”姜思齐默然片刻,道:“大师放心,在下定会尽力而为。”他语气平平,但自有一股刚劲恳挚的意味。
了无闻言身形微微一凝,向他注目良久,缓缓道:“阿弥陀佛。施主仁心侠骨,天下苍生之福。”姜思齐不以为然,口中只道:“姜某区区一介六品微末小官,岂可奢谈苍生。大师言重了。”
了无轻叹一声,肃容道:“施主曾手握重兵牧野一方,直可惊天地动鬼神,又为何不能说苍生?”
此言既出就如平空炸响一道春雷,姜思齐瞳孔骤缩似针,腾腾后退数步,森然开口:“大师何出此言?”手已扣上腰间商泉。
陡然之间,这小小禅室已被悬上细线,只待他信手挥割,即将摔成齑粉!
然而老僧似无这千钧一发的情势毫无所觉,口中佛号悠悠长吟,道:“原是老衲莽撞了。只是时日无多,不得不如此。”他轻轻咳嗽一阵,慢悠悠的道:“施主不必担心。普天之下能看破施主来历者不过三五人而已,而今夜之后便又会少了一人。”
姜思齐强定心神,扯了扯嘴角,道:“大师说笑了。”嘴上虽这般说,仍是满怀戒备心念电转:他言下之意分明点破我就是杨季昭,这又怎么可能?莫非这老和尚在诈我?可这才是初次见面又诈我何来?他适才又提到今夜之后就少了一人,这话……难道他要死了?
他遽然抬头,见对面老和尚说了这半天话,蒲团上的身体却是僵直如前,面色愈发灰白了两分,蓦地恍然,“住持可是适才被那老者重伤?”
了无先是点头,又再摇头,“老衲确已灯尽油枯,熬不过今夜。只不过却并非伤在适才施主之手,乃是另有其人。此人说来与施主也有莫大干系。”见他面现惊疑张嘴欲问,摆手道:“非是老衲有意卖关子,只是此时却万万不能讲穿,时候到了施主自然明白。”
不过说话的工夫他眸子愈发灰朦,下颌更飘落数根白须,姜思齐看在眼中知其所言不假,心里已信了过半,却越感匪夷所思,迟疑道:“住持果真知我从何处来?”
了无轻叹一声,叹息中似含无限悲悯,“施主自轮回里脱出,乃是从黄泉路上来。此事本有违天道,报业非同小可,然而老衲如今亲眼见了施主,已知轮回固在,却非为施主之辈所设。”
他一番话听得姜思齐云里雾里,只知这老僧确实看破自己来历,一时满腹疑问,扬眉道:“好吧,全当此事为真,住持又怎会看破?若说我可穿破生死,却又为何能够如此?怎会偏偏是我?大师刚刚提到还有三五人知道,又都是谁?你重伤难道是为此?”末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在下不过是说‘倘若果真若此’,却非自承此事。此事稀奇古怪,实在令人难信。”说罢也觉得自己这话分明欲盖弥彰,不由失笑。满室刀光皆在这一笑中消弥无形。
了无并不发笑,平心静气渺目聆听,待开了口却非直接回答,只道:“此事说来话长。老衲年轻时行走天下,结识了许多奇人异士,其中最特出之人道号紫薇。他曾向老衲遍展星辰,而周天星辰破军尽摄。如今破军不堕,施主自也挣出轮回。”
姜思齐朝他瞧了又瞧,心下腹诽不已:你一介空门之人竟在这里对我大谈星相道家,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一面觉得稀奇一面又感到仿佛在哪里曾听人提过紫薇与破军之论,当下皱眉苦思。
陡然之间,那夜池凤翎在庆兹府之言清清楚楚回荡在耳边。
——听说世间曾有紫薇先生,掌天机通未来,神通莫测,当真好生令人羡慕,要是能见上一面可有多好?
了无沉湎于往事之中,声音愈发轻柔,“这些年来老衲有时也会依他所言夜观天象,只见破军其亮如恒,不曾折堕,却与掌星之主平生不合,即知施主另有机缘,实乃天下之幸,阿弥陀佛。”
他最后一声佛号听得姜思齐摇头而笑,到此地步亦不再虚言饰词,摇头道;“这可折杀我了。在下何德何能,又岂敢承袭破军星。”始终不免觉得诧异,问道:“然则大师一见面便看破在下底细,莫非修炼成了天眼通?”
了无闻言而笑,花白胡须稍稍翕动,向他深望数眼,叹息道:“阿弥陀佛。施主虽身遭巨厄,然而心境宽厚气概迈人,果真当世无双,正堪为主星。说到底细如何,其实若施主早来三个时辰,老僧也是不知。”
姜思齐心头一凛,“有人告知大师?”倏然之间明白过来,“那人就是凶手?”
了无神态平和,点头道:“正是。施主不必担心,此人断不会向他人泄漏施主身份。说起来他可也称不上凶手二字,不过是从老衲这里取走某物而已,只是老衲倚靠此物已久,未免有些折损。”
姜思齐又是一奇,“什么物事这般紧要,竟至大师离了此物便会重伤?”
了无垂目不答,只将念珠在手中缓缓转动。
姜思齐心底嘿然:又是时候到了自然知道,这等通晓天机之人惯会这般故作神神秘秘,道:“既然老禅师不愿明言,在下便斗胆一猜。大师提及昔年与紫葳先生相交甚厚,想来保管的也该是紫葳先生珍物。如今又有人可窥破天机,想来这人当是紫葳一脉,特来讨要此物,对也不对?”
了无停下念珠迎眸相视,眼中笑意流过,道:“世人皆传杨施主寡言少语言必有中,原来却是虚名。”
姜思齐哂然,“区区虚名实名何足言道,大师这回却着相了。”
了无温声道:“有相无相在乎本心。不过施主颇有宿根,或与我佛有些缘分。”
姜思齐哈哈大笑,只觉自己正在听一个极大的笑话,“多谢大师青眼,然而杨某早已满身血债,今后恐怕也会一路血腥下去,佛门怕是不会收我这样的凶徒吧。”他已有数年未曾与人坦言,此刻在这濒死的老僧面前略无掩饰侃侃而谈,甚感痛快,大笑中又再次发问:“紫薇先生既有这般通天彻地之能,莫非杨某此番复生也是他老人家的手笔?”却见了无笑而不应,腹中暗骂一句,情知但凡涉及紫葳之事者这老和尚是绝不会做什么回应,踱上几步道:“禅师总是不肯指教,也罢。不过门外那老宫人为何会找到庙里来,总不成他也是紫葳一门吧。”
这回了无总算有了回应,“这却不是。那位施主奉命而来,不过有人以为老衲也有那等通天本领,可逆生死轮回。”
姜思齐心中一动,皱眉道:“皇帝想让谁重返世间?”念头一动已想到乌木中那副荧荧白骨,登时恍然大悟,“是了,正是如此。想是皇帝从什么地方得到消息,便密旨令无影阁高手出马取出骸骨,无影阁中人自恃武功高强,不曾回宫便直接上山,欲强请大师入宫行这逆天之事,却被紫葳门下提前得了消息,这才先行一步,却让大师身受重伤。”此刻他已将全盘琢磨通透,道:“禅师乃佛门中人,纵然佛学修为高深,想来对这奇门遁甲生死悖逆之事并不精通。既能引得四方瞩目,想必与这件物事干系不小.正所谓怀璧其罪,终有此一劫。”说到此处想到面前老僧旦夕将逝,不由微觉黯然,语气也低沉许多。
了无不惊不惧,颔首淡笑,“一具臭皮囊,又岂可称劫数?这回着相的却是施主。”他轻轻扳回一局,投注而来的眼神满是赞许,“杨元帅见微知著,果然了得。”话到此处语音一折,沉沉道:“然而个中缘由尚不止于此。”
姜思齐闻言一怔:不止于此,还有什么其他缘故不成?陡然之间明白过来,一股寒意从皮下耸出,“皇帝想长生!”见了无点头,心中愈冷,低头细思池霖近年言行,果然若合关窍,不由摇头冷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皇帝发得一场好梦!”
了无长叹一声,“长生之事说来虚无缥缈,不过是镜花水月,然而历朝历代无数人皆为其所惑,轻者丧生重者灭国。阿弥陀佛,无论兴亡总是百姓苦。施主通达仁慈,还望以万千生灵为念。”说罢向他轻轻一躬,阑珊灯火间愈现神色慈悲,直如有光。
姜思齐不敢受礼,将身侧开还礼道:“大师言重。实不相瞒,从前也罢了,如今杨某自顾不暇,实是有心无力。”抬眼只见面前老者有如风中残烛随时将熄,略觉后悔:这虽是实话,然而他垂死之人,我又何必说得这般明白?又恳声道:“止戈护民自是我辈男儿本分,杨某定会尽力而为。”
了无闻言甚慰,低声轻吟了一声阿弥陀佛。
姜思齐见面前高僧虽身着袈裟口诵佛号,但举止和儒温文尔雅,若束发换衣分明一位翩翩贤者,心中一动:这位禅师俗家定然是士家大族,否则又怎能与出自清河崔氏的崔知政是旧时?想到此节又不免生出疑云:从前也罢了,如今何从简官声已复,崔知政为何不遣人来接平安,倒似故意等在此地一般。至于门生,说起来魏平雨也是崔翮门生,且是其中最得意一个,难道魏平雨策划此事,其中竟会牵扯崔知政不成?
他从前并不曾思及个中干系,然而如今种种却不能不令他费思量,思及诡谲处不禁心惊,正想开口询问,忽一眼瞥见了无灰色僧袍细细颤抖,知其必忍受绝大痛楚,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虽有许多问题亟待解答却也不再开口,只想这位高僧停留在世上不过片刻光阴,我又何必再增他痛苦?当下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道:“多谢禅师为我解惑。大师且放心而去,平安我自会一力护持,绝不会任其有失。”他明知了无绝无生机,也不虚言安慰。
了无亦不挽留,只闭目合眼,“阿弥陀佛。”
姜思齐步出禅室,天色已然微亮。平安正踮脚眼巴巴的朝屋内张望,见他出来两只眼睛瞬时放出光来,。他看在眼中心下微悯,摸摸小和尚的大头柔声道:“你师傅有事同你讲,你进去吧。”平安大喜,高高兴兴应了声是,甩开小短腿蹬蹬蹬的跑进屋去。
姜思齐叹了口气,转眼见游宣两人恰如自己进入之前一般侯立门前,此刻心情激荡,也不觉得有何不对,点头道:“有劳。”又看到那老者已醒来,早被五花大绑得严严实实,咽喉处打个绳扣,却是为了防他开口。雪地里一截断臂搅着回镖,格外分明。
姜思齐抽出商泉在手,走到那老者面前拉松他喉上绳结,见他昏沉沉的向自己望来,眸光异常散乱,沉声道:“我只问你一次,这匣中是何人枯骨?”
老者挣扎半晌才听清,轻淬一口,“你这乱臣贼子……”此言未毕,姜思齐已手起匕扬,猛然将他喉咙割开。
游帧将这一幕看个正着,登时瞠目结舌。他自然知道今夜之事若有半分端倪露出,这里众人连同院外飞火军是半个也不用活了,却不想姜思齐说一次就一次,刹那间就要了此人性命,心头乱跳:姜先生出手竟这般狠辣干脆!
老者喉中鲜血喷溅,直洒得雪地斑斑点点,姜思齐侧身避开,正欲与游宣二人交谈,忽闻屋内平安大嚷起来,“师傅,师傅!”随即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他听在耳中,心下黯然,转眼望向遥遥山野。
此刻新雪初收,山风漫漫,天地裹出一片萧瑟。
远处山林间苍枝摇曳,间或传来野猿一声哀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