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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几曾 ...

  •   星珠缀散,天际新月弯似钩,寰宇寂寂。
      蓦地一簇焰火破开夜穹。明黄色在夜幕里蓬然炸开,大朵牡丹从黑暗中盛放,光耀夜空;下一瞬更多烟火纷纷腾起,灼灼生光,一时百花争艳万芳竞春,将夜空化为无边花海。
      这一瞬不知多少湛京百姓驻足仰望五彩天幕,羡慕憧憬充斥于所有人眼中。
      琼林起焰火,进士新登科!

      城西侧文萃殿中,身着墨绿新袍的书生同样举目望向绚烂烟火。此科东西两境共取士一百三十九人。这一百三十九名书生自此鲤鱼跃龙门,正式涉足宦海。多年后他们中有人会进入知政堂,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有人会在六部或翰林院御史台寻到自己一席之地;自然也有人折戟沉沙碌碌终生,然而此刻他们眼中所见只有一片姹紫嫣红千妍百丽,坚信面前的道路一如繁盛长夜,必会是青天坦途。
      今晚押宴官乃是礼部侍郎殷浮筠。他含笑观罢漫天花火,又望向对面的君主。华灯下天子脸上笑意矜持,向他悄然颔首。殷浮筠得了圣意,拍了拍手,刹那间丝竹洞箫之音大做,袅袅折折,如诉如倾。
      如此良辰如此夜,仙音春风并杏香,直令人未饮而微醺。
      李兆新名列二甲第十名,被安置于第二排长桌中,眼见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在天子右下手正襟危坐,按下心中欣羡,举杯向身旁同年虚虚一邀,挑眉笑道:“姜兄想不到你我竟如此有缘。当浮一大白!”
      他身边正是二甲第十二名的姜思齐,闻言点头,“正当如此。”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投向天子左侧三人。
      首座乃是当朝第一重臣,知政使崔翮崔南羽。将近两年不见,崔知政皱纹又刻深了些,背也弓得更厉害,再难觅当年那羽扇纶巾指点江山的南山隐士风采;身着绛紫官服的五旬长者端坐正中,仪表端严清正,正是文乃光文大学士。姜思齐在酒杯下饶有兴趣的向他打量。看来丧婿之痛并未对文大学士有甚影响。他飘拂胸前的美髯依旧打理得一丝不苟,鬓边银丝亦是整整齐齐,果然一派太子太傅风范。一想到太子,他的心微微一沉,些许苦涩从喉中泛了起来。

      杨季昭第二次回京时太子才满十岁。当时皇帝池霖刚刚登基,为嫡长子精心挑选了四位老师。其中就有他的名字。杨季昭深知其中厉害,又如何敢接这烫手山芋?上表称自己年资不足无德无才,拒绝奉召。天子连下三道圣旨,他也连续三次拒旨不接,到最后天子竟亲自登门为子求师,令他避无可避,没奈何,也只能戴上这顶大帽子。
      他初时以为这不过是个虚衔,因为其后六年他都在西北道继续做统兵大帅。孰料六年后回京城时,杨季昭才发觉这个虚衔竟比枢密副使正职还要劳心劳力得多。那时太子池崇已满十六岁,既无少年人的飞纵意气,又无乃父的沉稳斯文。他在这个孩子眼中看到善良忍让,也看到了懦弱胆怯,却唯独看不到刚强勇敢。他不明白生下来就注定要驾驭这个诺大帝国之人怎么会养出一副这样的怯懦性子,虽然极为烦闷不耐,终究一点忠君报国之心不泯,将平生所学悉心教授。他带这少年去西郊狩猎,手把手教他如何射箭搏击,点数地图沙盘为他讲解天下大势,可谓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太子倒也勤勤恳恳,可惜天资实在有限,杨太傅所授他得不了十之一二也还罢了,性格更是软弱不堪,有个风吹草动便即心惊胆战。这样的人又如何能为一国储君,如何能成就雄图伟业?
      杨季昭对弟子了解得越深,便越发头痛欲裂,几次三番斟酌着如何书写辞呈,可他终归没有。忠君敬业之心是一,为池崇眼中那敬仰爱戴的光芒也是一。
      左右当今天下太平,或许正是这样文弱和善的性情才适合守成罢。束手无策的杨枢密使也只好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到头来,就连这份文弱和善也不过是假象。头一份斥责杨季昭包含祸心该当抄家灭族的奏疏,便由他的学生,太子池崇亲笔写就。
      他知道其中疑窦重重。怯懦无主瞻前顾后的池崇,便是真憎恨一个人没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又何况对他的太傅?
      可是,终归是他悉心栽培的弟子亲手写下了那份证罪奏章。

      姜思齐隐下心头黯然,将目光转到第三人身上。此人年过四旬,长眉凤目悬鼻薄唇,正是三省书院出身的大学士兰梓明。杨枢密从前独善其身,除了寥寥几位至交,与其余朝廷各位大员均极少来往。兰梓明极得天子宠信,他更是避嫌。当然对这位巧舌如簧以鼓噪为能事的兰先生么,他自然也略有点想法,不过那才当真是天知地知只有己知,再未曾对第二人提过。尽管禀性名声各自不同,可无论持重稳健的崔翮,文采斐然的文乃光,还是雄辩过人的兰梓明,都是蜚声朝野的儒林翘楚。今日坐在皇帝身侧,以己身为三甲明日典范委实再合适不过。
      可是……
      这席上终究少了一人。
      姜思齐垂下眼神,酒杯攥得极紧。酒水在他喉咙里烧起来,热辣辣的又麻又痛。
      李兆新连喝数杯,微起醉意,凑向他压低声音道:“这几位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想不到今日有缘目睹。只是……唉,本以为今日能有幸得见沈先生一面。”
      姜思齐默然良久,淡淡一笑,“但愿有此一日。”
      终归不见沈先生。
      没错,这世间还有一位令天下学子五体投地的大儒。他的名声比席间三人更响亮,学问比他们更精深,文章比他们更高明。如果此人现身此地,怕是天子都要起身相迎。
      翰林院掌院,文华大学士,帝师沈虞。
      杨季昭的授业恩师沈虞。
      曾冠盖京华,天下读书人无不以与之一晤为无上荣光的沈大学士,如今连名字都几成禁忌。他自己也隐约听说在阖家惨祸后,沈虞呕血数升,自此不再上朝,闭门自守不见他人。若非他曾教导过天子,再如何一代名士,如今也得入了天牢。

      先生如今怎样了呢?
      姜思齐微微阖起眼睛,想起当年韶音亭中,皇后姑姑亲手将他领到一名青衣书生面前,命他跪倒磕头,“这位沈先生从此就是你的老师。记住了,天地君亲师,再没有谁比先生更值得你孝敬遵从。”
      那时他只有五岁,头一天先生就教他背诵正气歌。之后十一年他每日在沈先生督促下读书习字,到了十岁上出宫,更因年纪太小,皇后干脆下旨令他住进沈先生家中。沈虞夫妇早年丧子,他是沈府里唯一的稚童,名为师徒实则父子;再后来十六年中,他人虽在西北,与师父师母鸿雁往来,月月书信不断。
      六年前杨季昭奉旨回京时,师母已然病逝,为了照顾年过花甲的先生,他弃国公府邸不住,在沈府隔壁另置宅院,早晚问安。先生偶有小恙他必昼夜侍疾。杨季昭行事向来慎重,唯独此事他不怕人说他大孝似伪别有居心。这世间他一共也没剩下几位多少至亲之人,他自要明心而为,又岂畏人言!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会为恩师抬棺服孝,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这样一日,垂幕之年的沈虞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间将他送走。
      ——元帅你不欲流血,可到头来只会血流漂杵;元帅你心怀慈悲,可到头来必定要死亲累友。
      一次又一次,这诅咒之语彻响耳边。
      酒来,酒来。
      酒来!
      就算明朝有无数惊涛要斩去,且求这夕忘尽前尘。
      可任他饮下一杯又一杯,头脑却只有更清明,他以为自己会眼底潮热,却最终唯有干涩。

      李兆新和身后同年闲谈已毕,回身却见桌上酒壶已空,不禁吓了一跳,见姜思齐闷头喝酒,只当他欢喜得懵了,唯恐他酒后失态,忙拍拍他臂膀小声道:“效贤兄还说让我谨慎些,你且斟酌些吧。这究竟不比我等家中,当心御史奏你个失仪不敬之罪。”
      姜思齐抬眼向他一笑,“原是姜某的疏忽,多谢李兄提点。”
      李兆新向他递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俯在他耳旁极低极低的道:“想不到你倒比我还要张狂。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看看对面多少人就明白啦。之前周大人反复嘱咐,一切务必要稳妥。”他口中这位周大人正是李一的大娘舅,周知府胞兄周有良学士。
      对面进士不过寥寥四十几人,与己侧近百之数大相径庭,此刻听李兆新挑明,他只剩苦笑:这倒是我从前考虑不周之故,只盼不要給西北道将士百姓招来不测之祸。

      原来西北道方圆足有近百万里,而大锦本土亦不过一百二十万里。因西北被胡虏侵占百年之久,大锦朝野上下早就当它是化外之所。自杨季昭收回失地后便不住上奏请朝廷在本地开启科举,又见西北文治早已废弛,又请下圣旨张榜纳贤请士人墨客教化此地。西北道沦陷百年,中原读书人深以为耻,每每提起便要掩面饮泣。收复失地的宏愿祈盼充斥无数诗词歌赋。因而当其复为王土后,士林狂喜之余,一时不知多少文人西来授业。杨季昭皆厚加礼遇,如此苦心经营多年,文化渐成气象。西北出身的举人进士渐渐增多。因着西北幅员广阔,朝廷便又给了西境多一倍应考名额。
      这本是好事,然而在杨季昭被灭门后,却成了尴尬。连续两年西北道竟无人应试!
      西地文官如何急得掉头发且不用讲,东西两地泾渭分明的殿试人数,就如重重的耳光煽在天子脸上,煽得天下无人不知。他如今能在文清殿上笑得这般矜持从容,实在算得上皇家面皮了。在世人眼里这是人心思旧正道天存。然而身在局中的杨季昭却不见喜慰,只觉心头沉重无比。西北道的烈性他再清楚不过,这从前令他击节赞赏,而今却是担忧喟叹。
      当今天子貌似宽宏,实则气量偏狭睚眦必报。西北道的将士已在饮马磨刀;西北道的百姓家家追思设祭;如今西北道的读书人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击中原皇帝,将他的无德寡恩昭告世间。以池霖的气性,又能忍多久?何日会刀兵相见?
      杨季昭虽生长于湛京,但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給了西北道。彼境一草一木皆是他心血灌成。就算为一手栽培出的西北将所叛,那片狂沙西风的土地却永远是他魂萦梦绕之所,然而如今只怕旦夕之间,这片土地便将干戈四起。
      饮下今夜的最后一杯酒,他无比清明亦无比悲哀的发觉了一件事。或许皇帝杀他杨季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罢,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困境,何况即便他不想,也有人替他想。就象多年前讲出者谶语的大将魏平雨。当年朝廷内外众多攻歼者中,他能隐约触摸到心思的只有两人——池崇和魏平雨。这份通透缘自前者之懦弱,亦缘自后者之桀骜。
      他还记得自己接下诏书之时。一袭黑衣的魏将军看着他,直言他会累亲死友。
      “元帅,你自欺欺人也该是个头了。”魏平雨剑眉挑起,眼中一瞬杀气毕露,“你如今总该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一双眼睛如豹子追捕猎物时那样亮锐亮狠厉,光芒四射,“但元帅一声令下,西北顷刻易帜,何需一年天下便在君手!”
      他万万想不到两榜出身的孔孟子弟竟会有这样叵测的野心,这样悖逆的言辞,惊怒交加重重斥责。然而他平素最信重的小诸葛这次冷嘲热讽,更下了断言若是如此愚忠,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并祸及家人。极少失态的西北主帅终于掀翻帅案,命人拉下去打这混账一百军棍,可是他的令出无改终因此人破了例。在打到第八十二军棍时,军卒回报魏将军痛晕过去。在帐内一直坐立不安的杨季昭即刻下令罢手去请郎中。这通军棍将魏平雨打得皮开肉绽,却丝毫没有打消他的傲慢与固执。浑身是血的魏将军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冲他冷笑——元帅这般忠君爱国真令末将敬佩。既然今日你没把我打死,我就睁大眼睛看着你忠君爱国的下场!
      这话太狠,也太准。
      最终的结局果然如他所料,杨季昭死无全尸,然而最终的结局也本可非他所料想的那样。
      倘若天子能对他多一点信任。
      倘若少年时的手足之情能留下那么一星半点。

      月上中天,姜思齐从皇宫中走出,别过李兆新等同年,上马而去。
      深夜的湛京依旧华灯处处歌舞升平,一如旧日,又非旧日。他这陌生又熟悉的帝城中缓辔而行,穿过大街小巷,左兜右转,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拱桥前。跨过这条拱桥续行半里,便可见连片的青瓦房舍。
      或许那高高的围墙后,头发花白的先生依旧在寻找绾儿的笑声吧?
      他拨马策鞭逆风而行,不敢回头,也不敢停留。只怕一驻足间,风就会捉住他眼中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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