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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末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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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卷过宁和殿,拍动几盏琉璃宫灯摇摇摆摆。
大锦天子凝视风中飘动的灯火,缓缓开口,“眼下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了?”
不远处束手而立的青年官员躬身回奏道:“禀陛下,人多口杂,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多是传赈济灾民这等大事该由太子出面协理。”
靖宗脸上现出了然于心的笑容,“让朕猜猜,文太傅在四处传书联络同窗同年;兰学士又在京畿附近置了百顷良田;崔大人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对也不对?”
青年淡淡笑了,眸子正中那一点光亮愈发灵动闪耀,“陛下料事如神。”
靖宗嘲讽的摇摇头,“朕和这帮老头子打了半辈子交道,焉能不知他们想些什么。”他目光落上青年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那么浮筠你呢?”
殷浮筠抬头望向天子,眼神平稳柔和,口气也极尽温顺,“陛下要臣如何想,臣便如何想。”
靖宗最喜的便是他这种顺从恭良,叫他来到近前,伸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忽地叹了口气,“朕其实有些后悔,实在不该太早就要了你。毕竟你那时不过十几岁,于此事懵懵懂懂。这些年又扣着不让你娶妻生子,不过朕的这一点私心独独对你,你可知道?”说着细细打量他,眼中若有所憾,亦若有所盼。
殷浮筠的笑颜在灯影中如好玉般洁净温润,完美无瑕,“陛下是这么想,殷浮筠自也是这么想,而且这娶妻之事,臣这样的人……”他脸上掠过一阵黯然,静静的道:“陛下不厌弃就是天大的福分,旁的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同床共枕多年,靖宗自明了他言外之意,胸口溢出一股怜惜柔情,微微嘘了口气,道:“只恨朕不能生在民间,不能光明正大的让你伴在身边。不过你虽没有入宫,在朕心里和后宫中人也没什么分别,从此之后休谈什么厌弃。”垂眼瞥见他洁白的肌肤上被灯火折出一层莹光,情潮忽起,将他拖到御案旁,解开他的衣带俯身猛压上去。
涌潮般交替而来的欢娱与痛苦里,殷浮筠的双眼慢慢失去焦点,然而却始终不曾合拢,一直凝望着上方那高高的蟠龙顶。振荡冲撞一波波此起彼伏,似乎永无止休,淡朱雕顶亦随之忽远忽近,似如那年林中青竹般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只世间不会再有那样的男子烈烈而立,剑气冲天。
宁和殿春情旖旎之时,澈都北城一处府邸内李兆新正将折扇狠狠磕在桌几上,“姜效贤你居然不想留馆!”
姜思齐起身向他一揖,“李兄高义姜某铭记在心,但自家人知晓自家事,我若留在翰林院才当真贻笑大方。”说着拱手不已,“李兄之才正当留馆,请再休提此事。”
李兆新噗通一声回到椅中,手中折扇摇如急风,气咻咻直道:“不识抬举,不识抬举!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原来半月内吏部便会依据各位新科进士的名次与背景分授官职。最上等自是留在翰林院,一来结交贵人,二来也有面圣机会,由此积跬步至千里,最终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把交椅,就如当今知政使崔翮;最末等则是发到那穷乡僻壤之地,若无机缘纵有个一二十年也难出头。李兆新出身西京名门,在京城亦颇多门路,一早便得知自己会被留馆。而姜思齐却要外放那烟彰雾盘叛乱层出不穷的南疆去做小官。他虽狂狷高傲,心地却着实不错,又在澈都几月间与姜思齐相处数月,颇结下些交情,得知消息后想了一宿,寻思若换了自己外放,总不至于要去那穷山恶水的的地方,便下定决心要将留在京中的大好机会留给朋友,可惜他言语不谨被姜思齐听出蹊跷,无论如何不肯应承。一片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他怎会不生气?
姜思齐见他扇子几乎要抡成车轴,不禁一笑,站起为他斟满茶,“辜负李兄盛情,还望见谅。”
李兆新气头上连正眼也不睨他一下,自将扇子摇个不休。姜思齐不急不躁,只双手奉茶含笑而立。如此僵持足有半炷香时分,李兆新到底挨不过,恼道:“你脑子糊涂了不成?就算不留馆也罢,可那南彰之地对我等北人来说十死无生,你大好进士去那里做什么?”越说越气,从他手上抢过茶一饮而尽。
姜思齐见他语出赤诚,也正色道:“李兄此言差矣。休说此事未必做得准,就是果然成真又如何?我等读书人自当以开万世太平为己任,便是再险恶之地亦当甘之如饴。”
李兆新将茶盏一摔,冷笑道:“好一番大道理!如此倒是我枉做小人,这就告辞!”拔腿要走,却被姜思齐一把拉住,“李兄仗义援手,小弟铭记在心。”
李兆新被他拽住胳膊挣脱不得,耳听他言语诚挚,又换了称呼,登时舒服许多,哼一声又坐下来,皱眉道:“你这呆子,此事分明就是有人从中作梗,唉,你非要去送死我也拦不住,只得多多做些准备。”
姜思齐胸中自有计较,只将话题岔了过去,“李兄今日刚拜会过周大人,依李兄看周大人果然要告病致仕?”
他一句话把李兆新的烦闷又挑了起来,“可不正是?上一次辞呈被驳回来,这回是第二次奏本了。周大人是铁了心啦。还有一事,”虽在自家府邸,他却自行将声音压低几分,一脸神秘的道:“这次庆兹府遭遇洪灾,皇上特派钦差去赈济灾民。你猜这钦差是谁?”
姜思齐见他这副古怪,心里猜出几分,凑趣道:“不知何人?”
李兆新得意的一甩扇子,“这钦差不是别人,正是章郡王世子池凤翎。如今朝廷上已为此吵翻了天。”
如今姜思齐和他交情不比当初,也不再似初见时守口如瓶,点头道:“这倒出人意料,想来皇上另有考量。庆兹府如今洪水初退百废待兴,这笔赈灾财物乃是雪中之炭。有章郡王世子坐镇一方,想来当能震慑那些宵小之辈。”
李兆新合起折扇向他盯来,见他目光清亮毫不闪躲,摇头嗤笑道:“果然读书读得傻了。要震慑贪官墨吏太子出马不是更好?以文太傅之老成又岂会失手。如今却是池世子为正,殷侍郎为副。这般光景竟是要为世子积累人望,即便有个闪失也会由殷侍郎担待。”
姜思齐暗道只怕未必,却不出声,听他又自言自语的道:“圣上到底有些什么打算?嘿,太子虽然不够仁厚,到底是先后嫡子。陛下膝下又无其他皇子,又为什么对世子这么栽培?当真奇怪得紧。”
姜思齐听他竟然连不够仁厚都讲出来,沉声道:“李兄慎言!”
李兆新也知自家失言,左右没出自家院舍,倒也不很在乎,挥手道:“只同你说说罢了。何况此事本来就天下皆知,又不是什么秘密。我又说错了什么不成?杨枢密身为太子太傅,反被门生参奏入狱以至身死家破,嘿嘿这样的储君若说仁厚……”
姜思齐不等他说完遽然起身,“李兄之言小弟不敢与闻,这就告辞!”
李兆新冷笑一声,“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又怕什么?做的人不怕说的人反倒怕了。大锦可是不兴以言罪人!”
姜思齐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李兄才高八斗小弟望尘莫及。然而还是有一句肺腑之言要说给李兄听。从前我等不过一介书生,指点江山自无不可;如今既入官场,水深难测,又何止慎言而已。李兄既提起杨季昭,又岂不知他是什么下场?李氏虽是根深叶茂,又当真能强过枢密副使?”
李兆新初时面露不以为然,到了后来一句微微色变,他不过放诞而已,又非真正愚鲁之人,当下起身郑重还礼,道:“多谢效贤金玉良言,这话我记下了。”
姜思齐知他本性如此难以强求,自己已然尽力而为,又见他叹了口气,“你总明白了吧,如今京城是山雨欲来,周大人决心已定,是决计不会再趟这趟混水了。”言下颇为遗憾。
眼见京中失去一大靠山,姜思齐自然也不会有多高兴。不过此事原也在他意料之中,跟着叹息几句,眼见天色不早便告辞而去。
西京举子本应住在三府会馆之中,不过自从皇榜名次发布后,各人纷纷另觅住处。李氏宗族在京中置业甚多,李兆新另借了处南郊宅院給姜思齐暂住。这晚姜思齐从李府出来后却不曾南行。他从袖中掏出一份请柬,暗自沉吟:时局莫测,本来不该这么早便站到此人一边。不过眼下看来皇帝心意坚定,竟舍得派出殷浮筠为他铺平道路,也罢,我杨季昭就这赌这一局!
他拨马西行,越过春水粼粼的洗砚河,穿过华灯初上的缘妙坊,最终在一处三檐滴水的酒家前勒紧缰绳。这座酒楼琉璃紫瓦漆木朱阁,独立闹市一角极是气派,正是澈都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七重阁。平素里在这个时候七重阁最喧嚣热闹不过,这晚却安静肃然,只有一人独立酒楼前,衣袂当风飒飒而起,见到他脸上绽开笑容,抚掌道:“阁下既来,可是买定离手了?”
他长身玉立,言笑盈盈,身旁盛开一片清澄月色,正是章王世子池凤翎。
姜思齐抱拳见礼,“姜某来迟,还望世子恕罪。”
池凤翎见他这回并没做些客气自谦之语,笑吟吟的道:“只要来了,怎么也不算迟。”说着去牵他手中马缰。
姜思齐微吃一惊,不由将臂向后一撤,见池凤翎偏头看着过来,眸子迎了一天星月和楼阁灯火,愈见明澈莹然,心中一动,将缰绳递过去,轻声道:“世子之志可同昭王?”
池凤翎哑然失笑,摇头叹道:“牵个马罢了,世子就做不得了?”说罢将马匹系到拴马石上,与他并肩上了二楼。
彼时月上中天其光盈盈,星隐云间其影朦朦。有风自星月中穿过,絮云浮荡。
偌大七重阁只剩正中央一张木桌,余者皆去。姜思齐一眼扫去,见其上两素两荤四色菜肴,都是些寻常菜色,另有两个海碗,两坛美酒各置一边。
池凤翎撩起袍子坐下,又请姜思齐坐在他对面,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先灌满姜思齐面前的碗,又将自家的碗也盛满,举碗朗声道:“先干为敬!这一碗酒贺姜效贤金榜题名!”说着一仰头将咕咚咕咚将酒灌进喉中,随后将啪的一声将碗口倒扣在桌上,也不说话,只笑看对面人。
姜思齐想不到他说喝就喝,又是这般牛饮。他许久不见人如此豪爽喝酒,一时也起了逸兴,端碗正色道:“多谢世子。”更不迟疑仰头满饮酒水,酒甫入喉便觉一层烈火样的灼热烧上来,而烈焰之中又有重重醇厚清爽,这滋味实在令人怀念,他笑道:“原来是塞北天!”
池凤翎向他翘起大拇指,“识货人。”却不知杨季昭从前嫌饮酒误事,极少沾杯,不过这身体本尊却是个大酒鬼,刘伶乡中各色美酒皆颇有心得。
姜思齐提起酒坛先对面人倒满,又给自己倒了满碗,端起与他一磕,沉声道:“若非世子援手,有情人难成眷属。这里谢过了。”说罢吞下大半酒水。
池凤翎知他这是在答谢自己将清敏与玉堂坊一案脱开干系,又以郡王府名义将他接入京中后私下放还,与姜思齐对饮了这一碗,笑问道:“有情人,有情人,嘿,这么说如今姜效贤已是抱得了美人归?”
姜思齐知他误会甚深,也不分辩,道:“总之多谢世子。”
池凤翎笑了笑,屈指敲了敲酒坛,在嗡嗡回响中道:“你既然来了,我也就厚着脸皮说亮话。这回却有些抱愧。不知姜效贤可舍得与佳人小别数月?”
他开门见山,姜思齐目光微沉,笑容一分分收起,“世子果然担下了赈灾之事?”
池凤翎缄默半晌,黯然道:“实不相瞒,我在绿池斋外从晌午等到起更,圣上还是不肯召见。如今辞也辞不得了。”说罢长长叹息一声。
自从两人见面以来,章郡王世子多是笑容满面,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如此郁郁寡欢还是头一遭。姜思齐不知这是皇族中人惯用的面具,亦或出自这年轻人的本心,但对他而言两者原也没什么分别,便道:“既然圣意已决,世子推辞也是无用,不如坦然受之。”
池凤翎托起腮,闷闷的嗯了一声,“大家都这么讲。”
姜思齐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世子又何必愁容不展?”
池凤翎看他一眼,苦笑道:“怎么会不愁?我在十六岁时就将自己一生盘算好了,哪知如今起了这种变数,未免沮丧之至。”
姜思齐咿一声,“愿闻其详。”
池凤翎并未立刻开口。他将脸转向敞开的窗间,望着那永恒不落的星辰冷月,“我说过的。但是你不肯信,也没人肯信。”他的声音跌落入风里,带着丝丝的不甘与郁悒。
姜思齐静静凝视着他棱角鲜明的侧脸。
凤眉星目垂鼻薄唇,这是一张俊秀的脸孔,有池家人的端正完美;也是张满怀萧瑟年轻人的面孔,有池霖父子没有的诚恳平和。
如果没有从前那些背叛与重伤,杨季昭愿意去信有这样眼神这样面孔的青年每一言每一语都发自肺腑,信他此生所愿便是踏遍千山万水,溯水之极寻那光的尽头,攀万丈顶追那风的跟脚,然而事到如今,他不过默然相对,不发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凤翎收回眼神,恶狠狠夹起一块水晶肘皮放入口中,咬牙切齿的咽下去,囫囵道:“事到如此也只能这样了,左右庆兹府百姓也在水火中,换成谁去救都一样。”
倘若换了他人去自然大不一样。姜思齐一笑,道:“世子欲命姜思齐相随?”
池凤翎放下象牙筷,一霎不霎的直视着他,肃然道:“只要阁下有半点不情愿,我绝不强求。”
姜思齐目光一闪,“世子可知吏部授命将出?”
池凤翎正色道:“若非为此我不会请你过来。”忽地向他眨眨眼,眸中闪过促狭之意,“不妨猜猜看,谁給吏部授的意?”
姜思齐皱了皱眉,“想来该是方侍郎。”
池凤翎拍桌大笑,高声赞道:“阁下神算!”又向他摇摇手指,眼睛亮亮的道:“不过这事可赖不到我身上。”
姜思齐叹气,“姜某自然明白。”
李兆新只揣出姜思齐南疆之任当是有人从中作祟,又哪及得上杨枢密对此间情势一清二楚?如今朝廷上兰梓明等帝党唯皇帝马首是瞻,与太子太傅文乃光这等老臣颇多角力;知政使崔翮持身甚正,万事只讲一个公字;枢密使粱翰则是棵随风倒的墙头草,几方势力形成微妙的平衡已有数年,谁也不希望对方突然多出颗棋子。姜思齐虽不过是官场上一介新晋后辈,却因付山一战简在帝心。须知大锦朝历代最易平步青云者便是这等文武兼资之人,而此人偏偏与兰梓明一般同出自三省书院。那吏部侍郎方仪清乃是文乃光的门生,亦无须其授意,便将这看似风光实则九死一生的差事派了下来。他甚至有些怀疑文大学士已知这座身体的本尊之前与柳砚笛的重重瓜葛。在这些新仇旧恨之下,若不趁着根基薄弱斩草除根才说不过去。而对方势力滔天,自己除非攀上大树,否则这关卡根本闯不过去。那兰梓明虽为当今名士,实则势力钻营,非是可托之人。他与之共事多年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为今之计也只有令自己搭上世子这条大船——目前看来皇帝对这位皇侄青眼有加,一时不至有倾覆之虞。
见对面书生怔怔出神,池凤翎拈起根筷子在碗口上敲一敲,笑道:“魂儿来,魂儿来!”又道:“不过有今晚这番大肆声张,想来你的任命该改了。哈,却不是南疆,而是最南疆。”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如此说来你只好与我去庆兹了。”
他的笑容如同春风里的竹枝一般清新清朗,润人心脾。姜思齐想起其父的半师之谊,饶是他意如城防,仍是不禁心头一暖,将剩余的残酒倒在碗内,缓缓道:“姜某出身寒末,才华仪表均无过人之处,却蒙世子屡次施以相助。姜某无以为谢,一碗酒聊表心意。”说着就要举头饮尽,却被池凤翎一把捉住手腕,“姜兄且住!”
虽已喝下大半坛酒,池凤翎目光依旧清亮无比,一双手稳若磐石,“这酒水么,开怀就好,多饮反非美事。”
他笑意越来越深,声音越来越沉,“姜兄有胆有识文武双全,世间难得之才。休说我今后还要多多仰仗阁下之力。纵是陌路擦肩,又岂能见你耽于旧事沉沦一生?若说纯为招揽而援手,却把我池凤翎觑得忒也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