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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香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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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宇已经两天没来上学了,这人真怪,才认识了一天,就没了人影。
“算了,下了学吃完饭去找他吧。”子昂想。
前面的同学看出了他的疑惑,告诉他:“他没来肯定是在家赶活,哎,你们俩才刚认识,就这么熟了?”
子昂的脸又红了起来,“没,没,就是奇怪这人怎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关心他干啥,不关心不关心,子昂心里使劲这么想。
“哦~人家的活多着呢,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上不了学要不种地要么出门讨活,他一身的好手艺,他不愁的。”
“哦哦...”子昂随便地敷衍说。
阿爸在院子里,坐着自己打的一把摇椅,抽着旱烟,看着一旁的宏宇在敲敲打打。
“刘家到底是富户,一打就是整六件家具,这阵子也来不及让你上学了,如今啊,我这身子骨不比从前,只得靠你搭把手。”阿爸一边说着话,一边吐出白烟。
“没事,爸,这点活我一个人能来,您歇着就行。”宏宇顺手将擦了汗的毛巾搭在肩膀上。
“你穿上衣服吧,回冻着,秋老虎厉害着呢。”
宏宇抬起头来,笑道:“我这么年轻,只觉得热觉不到冷。”
手臂上的肌肉随着锤头的一起一落抖动着,宽大的肩膀支撑着庞大的上身,汗如豆般流淌下来,不一会就浸湿了毛巾。
阿爸将抽完了的烟袋习惯性地朝鞋底敲了敲,已经燃尽的烟草,在地下堆成一座极小的山。
阿爸喝了口茶,咂了下嘴慢慢说道:“你10岁便跟着我搭手做活了。”
“可不是嘛,现今我都快18了。”宏宇将箱子翻了个底,准备要装锁扣。
“8年,要是一般的学徒,早就可以单干了。”
“我也能单干。”宏宇随口说着,似乎是在反驳刚才那句话。
“咱们家的手艺传到你这里,只能越传越好,不能糟蹋了,知道不?”阿爸嘴里嚼动着已经泡了无数次的茶叶。
“知道知道,阿爸,你这句话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再过两三年,等你念完了书,娶完了媳妇,我就正式把铺交给你,我啊,就只管抱孙子喽。”说完,阿爸美滋滋的伸了个懒腰,“大半辈子,不就图的这嘛。”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宏宇,而是已经长大的小孙子,在围着爷爷闹嚷。
宏宇慢下了手里的节奏,“结婚?”
“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小了。”阿爸说。
“我才18呢,况且,我这手艺还没学完。”宏宇拿着铜锁,准备给它上一遍油。
“虚岁19,晃20,是该娶媳妇了,你看人刘家的姑娘,18就嫁了。”阿爸有点不开心地看着宏宇。
他站起来,看着宏宇手里的那把铜锁,“这边,再用桐油涂一下,咱干活可不能马虎。”
其实不是因为马虎,而是刚才的话让宏宇分了神。
阿爸在刚做好形的箱子周围看来看去,不时俯身看着箱子上的花纹,对于儿子的手艺,阿爸是大可放心的,你看这雕的凤,十里八乡也找不到的好手艺,阿爸颇感自豪的笑了。
“你小子是不知道娶媳妇的好处。”
“什么好处,我没看出什么好处,我都没看见阿母什么样。”宏宇嘟囔道。
阿爸踢了宏宇腰一脚,“胡说啥,你阿母在天上也盼着你给她带个媳妇生个娃。”
宏宇很不认为地瞥了嘴。
宏宇将涂好油的铜锁晾在一边,准备要在箱面上打眼。
阿爸走到院子东北角堆放木料的地方,指了指压在最底下的一排合抱粗的木材前,用脚指了指,“不是阿爸跟你说大话,看到这几根香樟木头没,谁家姑娘嫁到我们家,别的不说,我先给她打一整套满堂彩!”
满堂彩是我们这里出嫁的最高礼数,12件好香樟木头打造的家具,有大红箱子、盆、衣架、衣柜、首饰箱、镜架、洗脸架、凳子、八仙桌、筷子、床、床头柜。
据说这满堂彩还大有来头。
相传百年前,太平村有家做到翰林的大官,他家是最讲究礼数的,老人家老来得女,十分疼爱,在府中养到17岁才舍得出嫁。因为是独女,又是大户人家,老人家便提前找了城中最好的木匠铺,专为他们家打造了极好的12件家具。不过满堂彩中,还应有一顶花轿,因那花轿名为满堂彩,所以后人们便把这一套称为满堂彩。据说那花轿是精雕细琢,光是上面的雕刻,就花了十余名木匠大半年时间。再请金银匠打了轿顶,真是金光闪闪,仿佛新娘是从天上而降的神仙般,才能配得起这轿子。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用得起如此绚烂的花轿,一般的富户,便将花轿一项去掉,满堂彩便变成了12件家具。而农人家,12件家具也是负担不起的,只能做得起大红箱,箱子越多,娶亲的队伍便越长,便能说明此户人家的条件越好。再到后来,就有了租箱子的恶习,嫁姑娘的要么想多要彩礼,要么想张扬一下,便从木匠铺租几个箱子,以充门面。不过现在倒是没有了,箱子的数量最多也被限定到了十二个,我们现在也叫十二抬,能出得起这样的,便已经算得上极阔气的人家了。
上一次看见满堂彩的抬亲队伍,还是隔壁村的张三叔家,他家的三个儿子早早地下了海做起服装生意,只有一个妹妹,这点钱对于人家不算什么。
抬亲的那天好多人在看,连隔壁乡的人都来瞧热闹,一辆小汽车在前,后面是漂漂亮亮的12件从城里家具店订的好家具,那场面就像戏里的皇后娘娘一样,让我们这群乡巴佬开足了眼。
宏宇知道虽说自己家当然不比张三叔家富裕,但至少也算得了中等。这几件大料是多几年前阿爸就开始攒的,都是近百余年的大树。虽说阿爸已经很少亲自打家具,但是他的梦想,就是在职业生涯的最后,做一套最完美的满堂彩,抬着自己的手艺,给儿子迎娶媳妇,是他最想也是最得意的事。
院子里传来砰砰砰的敲打声,尽管宏宇尽量不再想什么满堂彩,什么娶亲的事,但越不想,就越深刻,越惹得人心不在焉。
忽然,哎呦一下,一个锤头没敲稳,重重地砸在了宏宇的大拇指上。
阿爸听到声,赶紧跑了过来,皱着眉头,“还好是木锤,你小子心里想啥呢?怎么变得这么毛躁。”阿爸半是生气半是心疼地说。
“没事没事,就疼了一下。”
“您好?”身后传来一个好像有点熟悉的声音。
阿爸和宏宇不约而同的向身后转去,宏宇定住了,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心里只有一句话:他怎么来了?!
但阿爸好像并不陌生,笑了笑说,“是村西头张婶家的子昂吧。”
子昂也有点震惊,“您是?”
与之,更震惊的是宏宇,“阿爸认识他?”宏宇心想。
子昂看了看坐在小板凳上的宏宇,光着上半身,背上还崩着几块细小的木屑,瞪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
倒真像个傻子,子昂朝宏宇笑了笑。
这一笑,本来还觉得热的宏宇不觉得脊背发凉。
“你小时候来过几次,我见得你,不知不觉便长大了啊。”阿爸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示意让子昂进屋。
关于子昂母亲的事,阿爸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我听说了你,你转学到我们这里了,还和宏宇是同桌呢。”阿爸说着看向宏宇,“傻愣着干嘛,同学来了还不打个招呼?”
宏宇瞬间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子昂,“稍等,我去穿下衣服。”说完便朝里屋跑去。
“看吧,不听我的,凉了吧。”
“去哪呢,你衣服不是在那边?”阿爸喊住宏宇,朝躺椅边的凳子上指了指。
“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憨里憨气的。”阿爸向子昂露出抱歉似的微笑。
确实是憨里憨气的。子昂想。
“我们这是小地方,从城里来还习惯吧?”阿爸让出一个凳子,让子昂坐下。
“肯定习惯。”子昂说。
“到我们这里也好,这里清净,也不会乱想。”阿爸挖出烟袋里的烟丝,塞进铜锅里。
一道火柴摩擦蹦出的火焰,阿爸鼓了鼓腮帮,一股白烟便冉冉上升起来。
“阿爸,又抽,人家还不知道闻不闻得烟味。”宏宇扣着纽扣,重新坐在原位置,拿起铜锁,查看油干了没有。
“行行,也没见你小子平时这么仔细。”阿爸站起身,“你们孩子聊,我去做饭。”
“子昂啊,呆会留家吃饭昂。”说着阿爸向厨房走去。
“不用不用叔叔,我刚从家吃完了来。”
阿爸从院里的一小块地中拔了几根葱,甩了甩上面的泥。“吃一点,吃一点,小孩子动得多,再吃一点没坏处。”
不一会,厨房中便传来了烧火时木柴的噼里啪啦声。
宏宇迅速靠向子昂,压低着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子昂翘起腿,看也不看他,“我不来还好,我来了才知道你那天骗我呢”
宏宇挠挠头,“什么骗不骗的?”
“你家明明在北边,压根就与我不顺路,为什么骗我一起走。”子昂学着刚才瞪大眼睛的宏宇,也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好了好了,你别瞪着我了,真吓人。”
“你刚才不也是这么瞪眼睛。”子昂一边说,一边用手扒拉着眼皮,想瞪得更大些。
宏宇笑着,“你这样子倒像个二傻子。”
“先别说这个,你为什么骗我?”子昂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我那,我那不是,怕你一个人走棺材铺害怕嘛,我才想和你一起走。”说完,宏宇低着头,摆弄着地上一小块土坷垃。
子昂也俯下身,“说的实话?”
“大实话,肯定实话。”宏宇看着他。
“没想到,你...”子昂欲言又止。
“我什么?”宏宇问。
“没什么没什么。”
“你这人,说话说半截。”
子昂捏起他头发上一块木屑,“我说,没想到你倒挺善良的。”
宏宇直起身,拍了拍胸脯,“那你之前咋想我的,我能不善良?”
子昂托着腮,故意拉长着语气,“本来刚看见你我想这人这么壮,可能不好欺负吧。”
“嗯?你?你还想欺负我?”宏宇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肌肉。
“哈哈,逗你的啦。”
说着,子昂便仔细地端详起眼前的这个大木箱来,向宏宇看道,“你做的?”
“那必然,不然你做啊。”宏宇双手交臂说。
“你手真巧,这些图案都是你雕的?”子昂颇感兴趣地问。
宏宇歪着头,“不然呢?”
“你真厉害,这么多的图案我看都看花了。”子昂摸着凹下去的龙凤呈祥四个字,“你的字不是很好嘛。”
“我也不明白,拿起笔我就写不好,但要是拿起这个...”宏宇捡起刻刀,“我就能写得好。”
“那可真是奇怪。”子昂摇摇头说,“我说这几天看不到你人影,是在家做活呢。”
宏宇叹了口气,“我也想去啊,可是这几口箱子要得急,阿爸现在做不了太久活,只能我来加班喽。”
“这是给谁家做的?看上去应该是结婚用的。”
不知怎么的,说起结婚这俩字,突然有点头疼。
“是啊,这不是刘家姑娘下个月18出嫁,你看人家的手笔,用的全是50年以上的香樟,里外我刷了6遍清漆。”宏宇拍了拍木箱,“凭我这手艺,我敢保证它一辈子不坏。”
子昂俯下身子,轻轻地闻了闻,“好香啊。”
“那必须的,正了八经的老香樟,可不是城里那些掺了假的木头。”
看着宏宇得意的样子,子昂说:“你可不是那么香。”
宏宇抬起胳膊,使劲地环住子昂的脖子,故意在他身上蹭了蹭,“你再说香不香?”
“行行行,香香香,比刚开的花还香一样,怪不得人家叫你小花匠。”子昂连忙说道。
宏宇搂得更紧了,“小花匠小花匠,我看你才是小花匠。”说完,宏宇凑近子昂的耳边,悄悄地说,“要不等你嫁人了我也给你打俩箱子,我保证不收你钱,怎么样。”
“真是讨厌。”子昂气得一把推开宏宇。“你就叫小花匠吧你。”
说着,阿爸端着饭从厨房走出来,“宏宇啊,把里面的菜端出来,吃饭了。”
“来了。”宏宇回应着,还不忘转回头来吐了吐舌头,“不要钱哦。”
“小花匠。”子昂抬起手就要打,宏宇一迈腿便跑了出去。
吃完饭天已经将要黑了,阿爸让宏宇送子昂回家去。“你大,照顾点人家,他家又出了这样的事,送他回家去吧。”阿爸对宏宇说。
秋里的夜,不那么热,从湖边吹来的风一直蔓延到村中,让人时不时哆嗦几下。
“阿爸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和我谈起结婚的事。”宏宇双手插兜,叹了口气。
“结婚?”子昂疑惑地问。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小了,等毕了业,再帮着阿爸做两年活,也该到结婚的年纪了。”宏宇抬起头,“今天的月亮没有前几天那么圆。”
子昂也抬头看着月亮,“你知道有个故事,讲的是两棵树吗?”
宏宇看着他,问道:“什么故事,没听过。”
“话说在很久之前,有两个人,是青梅竹马,他们那有一条河,西边是男孩住的村,东边是女孩住的村。这两个村的人,因为争村界,世世代代没有往来,更是不允许互相结亲。”
“后来呢?”宏宇问。
“后来这两人到了该婚娶的年纪了,家长都准备给他们找人家。可是他们早就私下定了终身,任找谁家,都不同意。最后实在逼得不行,才说出来已经有了中意的人。但是两村是冤家,双方父母都不敢坏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便只能逼着他们分开。”
“那真是搞不懂,不同意为什么要逼呢?”宏宇说。
“是啊,后来俩人争不过,便相约在河两旁,投河自尽了。”
“啊。”宏宇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不理解,既然不同意,可以跑到其他地方,没人认识他们的那种,这不也可以在一起吗?”
子昂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先听我讲完。”
宏宇点点头。
“等双方家长知道了他们投河自尽,才明白他们的错,之后两村才又开始和好如初。”
“人死了才明白,太晚了。”宏宇说。
“很久之后,河两边各长出一棵树,他们越长越粗,但是这两棵树很奇怪。”
宏宇好奇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别的树都是向上长,只有这两棵树弯弯曲曲向水而生,枝干都插进了水里,从远处看,这两棵树就像一座拱桥一样。”
“那倒也是真的奇怪。”宏宇说。
“所以当地人都说这是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死后变成树也要在一起。”
说完一阵微风吹过,让两人起了鸡皮疙瘩。
“没想到你还会讲故事。”宏宇打趣地说。
“就像我想不到你会做木活一样。”子昂调皮地回道。
一片云遮挡住月亮的一角,两旁的香樟树上传来树叶的摩擦声。
过了棺材铺,不远处就是子昂的家了。
宏宇指了指,“害怕吗?”
“害怕不害怕的,有一天我们肯定不会怕。”子昂说。
“好了,前面就是我家了,你就回去吧。”子昂站住,仰起头来看着他的头,“你真高。”
宏宇伸出手,揉了揉子昂的头发,“那我就走了?明天我一定去上课。”
子昂伸出小拇指,“拉勾我才信你。”
“好,拉勾就拉勾。”宏宇伸出小拇指,倒有子昂两个手指那么粗。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我走了?明天看不到你我还来你家找你。”子昂像是在威胁一样。
“那我可是做好饭等你来。”宏宇笑着说,又扮出来个鬼脸。
“行啦,走了。”子昂说着,斜着身向宏宇招手,便朝家走去。
“等一下。”宏宇赶紧喊住子昂。
“怎么了?”子昂问。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后面的话,硬是楞了好几秒也没憋出来。
“你倒是说啊,这里又没别人。”子昂疑惑地望着他。
宏宇轻轻深呼了一口气:“假如有一天,你结婚需要箱子的话,我来给你打好吗?”宏宇极认真的样子,认真得却让子昂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好的呢,让你打让你打,不过不能要工钱哦。”
子昂嘟囔了几句,“什么离谱的问题,我先走了,太晚了。”
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夜中,声音也随之变得模糊。
宏宇笑了笑,对着眼前越来越朦胧的背影默默地说:
“不要钱,肯定不会,要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