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起》天蓝色小狗与降落伞

4、4

　　那晚七夕夜宴结束后，沈清和原本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误打误撞碰上了林枫云，竟真让他帮自己找明了回宫的路，可见他自己所说的“不熟悉宫里”并非事实。说得委婉些是自谦，说得不好听些，可以说是有意隐瞒了。

　　沈清和虽知晓这北秦三皇子绝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但见他答应得那样爽快，也不做多余的功夫去遮遮掩掩，径直就带她回了自己宫殿，一点弯路也没绕，倒也由衷地钦佩他的坦率。

　　她按照先前说好的，在自己的宫里招待了他。除了从宫宴里带出来的巧果以外，还命皎皎去小厨房拿了好些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又命人去调了牛乳茶，说是以茶代酒，与林枫云畅饮了好一番。

　　林枫云对吃的似乎没甚兴致，却连连喝了好几盏牛乳茶，一时间竟仿佛喝醉了似地敞开了话篓子，与沈清和相谈甚欢。二人从天文聊到地理，论古谈今，很是投缘。

　　沈清和惊讶地发现，林枫云平日里看起来沉默寡言，又因为自己身份特殊而甚少外出，没想到一旦聊起来，竟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更难得的事，在许多问题上——大至南北关系，小到甜咸汤圆之争——二人的见解也总是不谋而合。

　　沈清和一时兴起，突然谋生出一个想法。

　　“皎皎，去将我昨天的作文拿来。”

　　那作文是国子监的太傅布置下的功课，论题是\"至于治国，何以为重\"。昨天从国子监下学回来，沈清和便灵感迸发，洋洋洒洒地写了满满几页纸，得意地拿给皎皎鉴赏。然而，皎皎并不像预期的那样认可，反而是面露难色，迂回地劝沈清和重新写一篇。沈清和气不过，将作文收了起来，称自己懒得重写。

　　都说上行下效，这事儿在沈清和与皎皎二人身上倒是反过来的。打从年幼，沈清和不好读书，整日里不是练武就是打马球。然而渐渐地，她竟开始常常跑到父亲的书房里去，从书架上随便抽下来一本书便读——这一切都是皎皎的功劳。她不甚识字，便摊开书，让皎皎指着书上的字，一词一句地念给她听。

　　皎皎大她三岁，识得不少字——这也是当年沈府在采买佣人时，她从市场上的芸芸众人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她虽衣着褴褛，气质却与平常的奴隶大不相同，鹤立鸡群，散发出矜贵的清冷，负责采买的张嬷嬷在一处摊位上一眼就看中了她。

　　“这丫头叫什么，多大了。”

　　“她呀，她叫小月，七岁。”奴隶贩子说。“东郊书院里卖出来的，识字呢。”

　　会针线活的丫鬟不少，识字的却没几个。

　　小月——也就是皎皎，顺理成章地进了沈府，被安排在年仅四岁的大小姐身边，惹得其他一同入府的奴婢艳羡不已。彼时沈清和成天地到处撒野，一身的精力总是花不完似的，夫人便命小月带着她读些简单的诗歌。沈清和生来叛逆，不肯听父母说教，倒愿意同小月玩耍——小月说读诗是玩耍，那便是。

　　她觉得这个侍女可比那些个老学究有意思多了——她用清丽的嗓音绘声绘色地描述诗中展现出的意境，为了讲“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还带她去后院的池子里看白鹅戏水。

　　渐渐地，沈清和真正领悟到了诗书的乐趣。学《春江花月夜》时，她给小月改名成皎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多美的画面啊。小月，不如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除了诗词曲赋，沈清和在父亲的书房里读到的更多是兵法与史书。童年时留下的深厚积累，倒也没有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被掩埋——如今的国子监给了她一方谈古论今的天地。

　　“昨日写就的这篇文章，是明日上学要交与太傅的。我与林兄如此投缘，可否指点一二？”

　　皎皎将文章呈了上去。

　　林枫云才扫了几眼，便面露惊愕。

　　“治国之道，在民而不在君。臣民之于君主，如江湖至于舟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林兄以为如何？”

　　林枫云缓缓地将文章收起。

　　“郡主所言，我深以为然。”林枫云叹了口气。“可依我看，这篇文章，还是不要交上去为好。”

　　“为什么？”

　　沈清和面露不爽。

　　“何谓天子？乃承天运而统江山之人。”林枫云说着，朝着天上行揖。“天下万民，皆为王臣。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若不臣，犹子弑父，触怒天颜。”

　　“林兄这番话，真可谓一派胡言。”

　　“这不是我心中所想，却是上位者一向秉承的信念。因而郡主的文章，若是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去，便是大逆不道的铁证。”

　　沈清和沉思片刻，转头看向前几日也劝说过自己的皎皎。

　　“皎皎，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皎皎俯首屈膝。

　　“奴婢以为，三殿下所言极是。”

　　沈清和叹息，似乎还想挣扎一下。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林枫云微微一笑，啜茶。

　　“‘权贵’二字，似乎郡主也包括在内了。”

　　沈清和一愣，也笑了。

　　“林兄莫要讥讽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权贵之上，总有更甚者。凡俗世者，哪儿有能逃过这层层森严的等级阶梯的呢？\"

　　“难不成，郡主想要打破这阶梯？”

　　“我自然是想，但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稍有不慎，便要给全家招致杀生之祸。”

　　“穷则独善其身，郡主明白便好。这文章，还是重新写一份吧。”

　　“违心之言，我实在是写不出来。”沈清和眼轱辘一转。“不如，林兄帮我写？”

　　林枫云呛了口茶。

　　“我？”

　　“绝不是犯懒了想要占林兄的便宜，只是觉得与林兄这般投缘，想要趁此机会，一睹文采而已。”

　　沈清和笑得灿烂，杏仁状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朝着林枫云不停地眨巴。

　　林枫云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