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 遗情伤,故人何在? ...
-
月露冷,梧叶飘黄。遗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柳永《玉蝴蝶》
再说,沈如书护得元舒和饮马琴进京面圣,一切事情都很顺利。而恒帝收下饮马琴,安排元舒住于宫中别鸿院,定于三日后焚香祭祖,告慰祖上。
而元舒看着院落的玉牌:别鸿院。
他笑了,心中思付:别鸿院,一别惊鸿,再无归期。果然是个好名字。
周围引路的宫女们见到晋元国三皇子出尘容颜上露出倾城笑容,不由得脸红而垂眸不敢直视。
沈瞳于北渊寺中住了一宿,次日一早便下山进京去了。自五年前沈如墨不再回来,沈瞳每一年都会从南苍山来探望沈谙。彼时,沈如书正在沙场之上,而尚书府内只剩下沈谙这个老人,自从五年前听闻沈如墨的噩耗,他的身体就不如从前硬朗,到如今恒帝直接免去他上朝,若是有事,直接报至尚书府。得到皇帝的无上信任,却是一个为人臣子最高的荣耀。然而,这别人看来欣羡的荣耀,却换不回他大儿子的性命。
沈如墨去后,沈如书不在。便只有沈瞳每年到尚书府陪着沈谙住上几日。她在南苍山上不爱说话,独居竹林中,反倒是一年来说得最多话的时间就是在这尚书府内了。
快到午时的时候,沈瞳便进到京城了。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华,从城门外可以看到京城中高大耸立的红色宫墙,威严肃穆,绵延不断。然而,里面的人都是食人不吐骨的,深宫诡秘,各怀鬼胎,她早在五年前就知道了。所以对那一抹宫墙的影子,素来都是远离的。
尚书府在京城大街之上,到了尚书府,府外的仆人早就认出了沈瞳,恭敬地领了她进去。因为听闻沈谙在书房见客,府上的二管家便领着沈瞳在厅中休息。去过尚书府多次,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了,二管家见是熟人,和善地递上一杯茶给这位淡然清秀的沈姑娘。沈瞳接过茶盅,道了声谢。
彼时沈如书风风火火的从军营中回来,那是因为方才从沈瞳一进门,那个眼尖的小厮便小跑一溜烟地到军营里通知沈如书了。那当然是沈如书昨日一回来的吩咐,他知道沈瞳进京必想到此,所以第一时间听到她回府的消息马上就赶回来了。
厅中的二管家掩嘴笑着,瞥了他的二少爷一眼,然后识趣地离开。
而在书房之中,沈谙和一位尊贵的客人在商讨着关于晋元国这一次和谈之事,他从那坐立对面一身金丝龙纹白袍,玉冠束发的男子口中也得知了晋元国三皇子曾经在玉罗关失踪一事。一时间,沈谙蹙起眉头,岁月留下的痕迹因为这蹙眉而更加深刻。
男子看着主座上的沈谙,那个曾经被他父皇赐予苍渊第一文臣美誉的沈尚书,一生为了他们萧家呕心沥血,大儿子为了护国而死,如今他的二儿子也在沙场上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他的一生,都奉送给了苍渊,也难怪父皇如此信任他。不管是少年时的志趣相投,还是到为君为臣时的相濡以沫,即便众多人弹劾过沈家,可是父皇给沈家的信任从未减少过。
男子想到自己的母亲早逝,母族族亲中唯剩下他的这位年事已高的舅舅和表弟沈如书了,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沈谙以为他是担忧晋元国和谈之事,于是劝慰道:“三殿下,也不必担忧,晋元国将质子和饮马琴送来,必在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
那被唤作三殿下的,正是当今圣宠正眷的萧忆。
苍渊国内都流传着这么一出帝皇深情的故事,那故事的男主角便是当今圣上恒帝,当年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皇子,他离开京城去到南苍山学艺,这样一趟出门,让他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豪杰,加上他生性豪爽,丝毫看不出贵为皇子的骄纵气,也赢得了南苍五城内众世家的青睐。他与药城慕容淳和苍城上的一位书生,便是当时的沈谙特别交好。在南苍山上他认识了沈谙之妹沈圆圆,二人一见倾情,他喜欢沈圆圆心性,她和他的兄长丝毫不同,他兄长沈谙是个才情横溢的大才子,而沈圆圆却是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女。
而慕容淳出生低微,被收留在南苍山上学艺,后出来历练时,无意中救了药城中一位药门里的方姓千金,那位方姑娘一见便倾慕上慕容淳,几乎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于是顺理成章的,慕容淳便娶了这位药门千金,顺便也将药门在药城上的势力收为己用。
而沈谙,当时不过是一个文人,闲来无事便提提词,吟吟诗,但是从他的诗词中,萧恒看得出他抑郁不得志的愤恨,他也知晓其中缘故,殷氏外戚当权,殷氏朝堂上有丞相殷旭,而后宫则有他的大女儿贵为太子妃,殷氏把权,重用自己的门生,而排斥众多不满殷氏的人,而沈谙便是其中一个。
于是风雨飘摇之际,萧恒振臂一呼,南苍五城众士纷纷响应,高举义气,一举杀进了京城。本来萧恒是打算铲除了殷氏后,拥立他的太子皇兄为帝,自己退居江湖和沈圆圆一起的。然而进到京城,才发现太子萧鸾业已断气在东宫了。
这样一番变故,萧恒手下之人跪地请求他黄袍加身。那时,他穿越重重跪倒一地的人,看着沈圆圆,虽然她眼中有了失望之色,但是她知道她的爱人是人中龙凤,注定不能平凡一生,她面含微笑地看着他登上九五之位。她不是因为他做了皇帝就不爱他了,她爱的是萧恒,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恒帝。
他欲册封她为贵妃,他要给她世上最尊贵的,除了那个皇后之位给了他的元妻之外,他可以给她所有的爱。然而沈圆圆却拒绝了,她要的是爱,而不是爱的囚牢。萧恒应该早就猜到了结局。他也知道,像是沈圆圆这般的女子,不应该是留在深闺宫闱的,她是南苍水乡上自由的白鸟,而他只能是一条被束缚的金龙,他不能走遍天下,却可以将这份快乐留给她。
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萧恒爱她,所以放手让她走。累了,可以回到只有他们两人的小屋子里。在那花香潺潺的小院子里,他不再是恒帝,她也只会是他一人的沈圆圆。都将束缚抛开,将包袱带走,他不是心怀天下的皇帝,她不是救死扶伤的侠女。
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沈圆圆离开一月后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却告诉他,她怀孕了。那时他呆住了,抱住沈圆圆却又怕力道太大伤了她。几乎每隔两日他便从宫中赶出来,彼时,他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皇后亲身的大皇子萧泉,却一直未册立为太子,另一位是当时一个妾生的公主,自认识沈圆圆来,他就再未寻过别的女子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和一个婕妤也实在是太少了,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也实在是说得上是子嗣不丰。
然而这一次沈圆圆怀孕,他甚是欢喜与重视,将沈圆圆带回宫中,他不是没想过,但是他也素知宫中勾心斗角之事,他的圆圆不应该在那种地方诞下他们的宝宝。皇后是什么心思他岂会不懂,听闻沈圆圆怀孕,恒帝是喜,她却是忧,若是沈圆圆诞下一子,凭着恒帝对她的恩宠,说不定会封为太子,那样大皇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皇后万没想到,恒帝居然将沈圆圆送回沈谙的尚书府内照看,还派了护卫皇帝安危的暗影在尚书府外守护。守护之严密,让皇后没有下手的机会。
眼看沈圆圆快要临盆,皇后却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恒帝得知沈圆圆早产,抛下政事去到尚书府,却看到前来相助的慕容夫人,那位药门里医术精湛的千金。她道,沈圆圆怀孕初期受了伤,让胎儿元气受损,若不是沈圆圆强行以真气护住了胎儿这么久,怕是胎儿早就不保了。
那时恒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昨日还一起在院中玩笑,笑谈他们的孩子以后会是怎么的样子。怎么今日会变成这样……
若是知道有这样一日,他情愿不要这个孩子,他情愿只要他的圆圆,一生欢畅无忧。
他走进房中,看着早产的婴儿被放在圆圆的床头,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他唤了她很久,几经以为她不再醒来,心下缓慢伤痛时,圆圆缓缓睁开眼睛,欲抬手抚摸他紧蹙的双眉,他伸手抬起她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手指无力地动了动,指腹湿润是他的泪。
她轻轻扯动唇角,想要给他一个笑容,现在的她定然很丑,决计不像是从前那个江湖第一的沈美人。
“恒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只是短短两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她的力气。
“我在!”他听到她的呼唤,很小声,他怕错过每一个字,于是靠近她的唇边。
“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
“好。我们要一起看他长大,我要给他最好的,我要给他作苍渊国的皇帝。”
“不了。圆圆……怕……是看不到了……”
萧恒喉中哽塞到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听着耳边的圆圆话语渐渐小声,最后只有一句“恒哥”后,便再无声息。萧恒抱住圆圆很久,一直不肯放手,身旁的婴儿也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呱呱的哭。
过了很久,他才将沈圆圆抱出来,将她安葬在他们独处的小屋子外,他对沈谙说道:“若有一日朕比你先走,你便将我埋在圆圆身边。在世时,我们不能结为夫妻,冥狱之中,她将是我唯一的妻子。”
沈谙之前有些暗恼恒帝既和圆圆在一起,却不给她名分,苍渊国民风朴素,自是觉得这事伤风败俗,然因为沈圆圆是皇帝的女人,所以从未有人敢说上半句。
如今却看见萧恒似在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他也知道,恒帝这份情,很真。
他抬头望天:妹妹,你有如此深爱了的男子,你可以放心去了,你的儿子,我定然会全力照顾的。
沈圆圆的儿子,便是这位三皇子萧忆。他看着舅舅一直尽心照顾他,他正欲起身,此时大管家进来告之沈姑娘到了。萧忆也不再打扰,跟随大管家离去前,他躬身行礼道:“舅舅,也请多保重身体。”
沈谙欣慰一笑,看着萧忆眉目之间肖似沈圆圆的面容,而气质上却洒脱着恒帝的君主霸气,觉得妹妹的这个儿子来日定然是明君一个。他竭力辅助他必然没错。
萧忆随着大管家走至走廊,却见莲池旁平台上,入眼的是一个青衣女子,手中舞动绯红色的扇子,侧身灵动,轻跃翻腾,而对手是他的左膀右臂,苍渊国如今最富盛名的少年将军沈如书,他的一记银枪,恢弘得似千军万马奔腾,莲池上的莲花被凛然空气吹得左摇右摆。然,沈如书的每一招都被青衣女子轻松解去。
他的记忆伴随着池边吹来的夏风徐徐回到了五年之前。五年之前的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锦衣皇子,他那时很天真地以为身边的人都是为自己好的,所以他信任他的皇兄,却在晋元国一役中,被他引至晋元国的陷阱中,三千军士牺牲,余下不足五千的士兵在晋元国部的魔阵中苦苦支撑,那是他一生中最可耻的败仗,仅仅因为信任了自己的兄弟。
也是那个时候,他几乎都要放弃了,却见到山崖之上立住两匹骏马,一匹骏马之上的是一个持枪的穿着白衣盔甲少儿郎,阳光照在山谷的血色中显得苍凉,而洒在少儿郎的身上确实光彩夺目,那人赫然就是如今在萧忆眼前和青衣女子对决的沈如书。他少年意气,见苍渊军受困,顾不得多少,手持银枪,从崖上飞身而下加入战争。
被士兵簇拥的萧忆,却见到山崖上另一匹马上的红衣少女却没有动,只是四顾谷中围困他们的阵型。那个阵很奇怪,不以物铸成,而是以晋元士兵的血肉之躯而围成。每一次他们要闯阵,都会被收阵的士兵击退,最后筋疲力尽只能围困在其中,看着外围一圈一圈的晋元军。
沈如书银枪挥洒,银光所到之处均听到晋元军惨叫之声。
而山崖上的女子此时挽起马匹旁的弓,一手持着三支银箭,弓成满月,蓄势待发。
簌簌簌三声,射杀了玄位处的三个晋元军。萧忆在人群中见到银箭射向的地方有了空缺,而填补的晋元军却不如从前那般的快速顶替,一时明白山崖上的女子深处棋局之外,自然是旁观者清,看得出阵的破绽。沈如书回头见沈瞳再一次射箭,也明白她的意思,随着她银箭射出的方向,杀出了一条血路。
自那一日之后,沈瞳弯弓银箭,披霞踏马,破阵救人之事在苍渊军中传得沸沸扬扬。
萧忆看着莲池旁飞翔的青衣女子,印象中,只记得当日的她,弓如满月,英气逼人,红衣翩翩,艳若晚霞。若不是她的相助,他们不能暂时逃出阵中,逃往谷中修养。
可是在沈瞳的记忆中,那一段回忆却是用鲜血染成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流血,她不想杀人,但是不反抗自己就会被杀。被困在谷中的时候,她是多么地相见她的小墨,多想还是他怀中那个不知道世事的小阿瞳。她知道,要见小墨,就必须活下去,要活下,就必须杀了围困他们的晋元军。沈如书自幼便是军事奇才,与萧忆的一方商讨,来了个诱敌之计,虽然此计行使起来甚为危险,但是有如书和萧忆两个运筹帷幄的人在,自是不难。沈瞳一旁相助,终于在三日后带剩余五千士兵逃出谷中与沈如墨会师。
那时候沈如墨见到沈瞳,本来是生气她和沈如书不听自己的话跑来沙场上的,他最不愿意让见到这般血腥,她想让她快乐无忧地生活。看到她的脸蛋瘦了一点,他很心痛。顾不上责罚她,便将她搂入怀中。
小墨的怀抱很温暖,那时她觉得自己没有来错。
若是往后她没有被毒王苏打伤中毒,小墨没有耗费功力为自己解毒的话,也许小墨就不会离开,那样,她就还能拥有小墨温暖的怀抱。
萧忆的回忆被大管家打断,大管家也是学过些许武艺的人,自是看得出一直都是沈瞳在占上风。他赞道:“沈姑娘的武功又精进了。二少爷五年前到现在就没有赢过。”
“原来沈姑娘如此厉害。”他笑望那抹绿影。
“大少爷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不同。”大管家脱口而出他的大少爷,随即想起那伤心的事,黯然地道:“只可惜大少爷已经……”
是不同。萧忆想起五年前的沈如墨和沈瞳,便觉得二人不是师徒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