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

  •   西安的夏天闷热,好多西瓜堆在过道里,孩子们不停地在水房洗手。下午开会觉得胃不舒服,有点恶心。我忘记了程晓说西瓜太寒。晚上睡觉发现几个未接电话。是韩晓雪。第二天电话打过去,那边很嘈杂:“明,你忙吗,有个事想来想去还是同你说。”“保险缴费吗?”这是我们惟一的联系。“不是,是程晓。”“哦,他怎么了?”“他病了,我昨天去医院了,嗯,不太好,是肿瘤。你看要不要回来。”“啊,两年前我还见过他,你在医院见到他了吗?”“嗯嗯,化疗呢。”“啊…怎么?”我沉默一会:“我就回去。”
      离开临河几年了,马路比以前宽了,医院门口的红绿灯等了好长时间。在住院部狭长过道尽头,我站在病房门口,病房内的大姐,二姐抬头怔怔的看着我,她们胖了,老了许多。躺在病床上输着液体程晓转过头来:“哦,你来了。”他的声音虚弱。我走到病床前,“脑干神经胶质瘤三类。”床尾诊断牌上写着。“院长,科主任都会诊过了,没有扩散,现在化疗,配合药物治疗。过几天就回家了。”程晓向我解释着,依然虚弱。“那年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住这里了呢,是不是弄错了?”程晓伸出手拉拉我的衣角,“坐下,别胡思乱想,没事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他瘦了一圈的身体,脸色像纸一样苍白。脸颊边的酒窝陷在皱纹里。护士进来又挂了一瓶默默出去了。大姐,二姐回去做饭,我默默看着这些透明的液体,把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坐什么车回来的?累吗?到旁边床躺会儿。”“不累。”我摇摇头。他努力移动了一下身体。我坐在他身边,隔着被子是他的味道,还有药的味道。中午液体输完,程晓闭着眼睛没有移动。二姐打了少许清水进来,放在床下。一会儿程晓突然抬起身,开始呕吐,瘦削的肩膀颤动着,直至无力躺下。二姐帮他擦着脸,手。我接过污物,悲从心起,泪水悄悄涌出。下午的时候他喝了些粥,一点点鸡蛋。“世界上最温柔的就是粥了。”吃了饭他精神略略好些。他仔细看着我:“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有点瘦了,有皱纹了。”傍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帮他披上外衣,我们坐在窗前听着雨声。“幺,我想过一万次的重逢,唯独没有设想这样一次。”“哥,还记得小时候你背我,还有程远去趟水回家吗?”“嗯嗯,临河下大雨滨河路被淹,比这雨可大呢,你要去看,回来水比膝盖还深。”“你背着我,牵着程远,我拿着你俩的鞋。回去你和程远在我家换裤子。”“嗯,两只细胳膊挂在我的胸前,你那时这么高。”程晓用手比划着露出笑容。“程远说丢了两个硬币,你从存钱罐找来给他,像昨天的事。”程晓将手搭在腿上:“你去爸爸的朋友那里住的时候,程远还说想你呢。”我凝视着窗外的雨:“那个南方阿姨,家里有大姐姐,大哥哥。那时我不到十岁。”程晓移动了一下身体,手指轻轻触着我的胳膊。我转过脸来,“嗯嗯。发水的那边后来修了新桥,白色的雕花桥栏杆。”“嗯,好多年了。”外面雨越来越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一串串集在一起,像眼泪一般一起滑下。我扶他上床躺下,掖掖被角。“那个漂亮护士还在吗?”“在,现在是护士长了,天天早上来,”“她喜欢你。”“嗯嗯,我们。。。”。“她知道你的。记得有回我半夜喝醉回来吗,她那天结婚。”关了灯,我伏在床边。“想我吗?”他说。“嗯嗯。”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傻孩子。”
      过了两天,那些液体又一次折磨了程晓。他痛苦的坚持着。一个疗程后我们出院回家。“这是医院里后来又调的房子,比以前的多两间屋。这是乔乔的屋,在广州上大学呢。奶奶住那屋,她去世前一直住这里,照顾乔乔和我。”他坐在沙发上,我收拾着东西。“你平时用的东西都在我的屋里,左边柜子里。”“嗯额”。“记得那次我们去四川吗,小乔告诉程远孩子的事,她离婚,所以我…那孩子叫乔程,是刚毕业那会……我们都年轻。小乔后来再婚,孩子大了愿意两头跑。”“快毕业了吧”“嗯,再两年,还要读研呢。”“哥,等你好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一起打球,一起散步。一起老去。”“嗯嗯。”他答应。我坐在他旁边:“王琳去年年底回来了,在北京医院工作。你休养一阵,我们去爬长城,顺便复查一下,好吗?”“。。。嗯嗯”。他犹豫一下后答应我。
      晚上,我们半躺在床上,程晓倚在我身旁:“在西安有碰到那个大男孩吗?”我摇了摇头“嗯,没有。不知去哪里了。”“幺。。。”他的手指轻拍着我。我转过身抱住他,许多委屈从心头涌上来,忍不住抽动着肩膀呜呜的哭出声来。
      联系了王琳,还有吴爱国。吴爱国是同学里最风光的一个,毕业在北京开公司,后来做房产。两度婚姻,三个孩子。全程由他安排。吴爱国派司机接我们到酒店,然后直接去协和医院,王琳给安排了床位,化疗后做个复查。我们坐在大厅里,病人,白大褂医护来来往往,面部严肃,没有表情。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红色指示灯一排排亮着。电梯上下滚动着。“哪里的医院都这样。”程远同程晓小声说着。王琳来了,还有一个年轻医生。“你好,没有变。”“你也是。”她胖很多,头发盘在脑后,戴一副无边精致眼镜。她摆摆手同程晓,程远打招呼。“这是张医生,他帮你们办手续。”他转过来同程晓继续说:“复查一是确定化疗的效果,二是再做个会诊,确定一下治疗方案。”“谢谢你,辛苦你。”程晓客气着。“都是同学,也是好朋友。不客气。”住院部满员,楼梯拐角处有陪员蜷缩在那里。三天做了核磁,CT,生化……第四天无事,约了司机上午去长城,但一早起来天下起小雨,又约司机明天去。吃了中饭,太阳慢慢从云层里探出了头。司机打来电话问去吗,“我们去,去长城看晚霞去。”程晓立刻开心地说。雨后的慕田峪人不多,空气中夹杂着草木与青砖的湿润的青涩的气息,斑驳的城砖被雨水清洗地一尘不染,尽显沧桑。程远推着轮椅,程晓说能行。他手腕上戴着住院指环,累了我们并排坐在垫了衣服的石级上。我挽着他的胳膊走走停停,他扶着我的手臂,站在斜坡的城墙边上:“它们有生命吗?”我抚摸着那些略有破损的灰色墙砖。“有的,是古老的生命。不慌不忙站在这里,风吹雨打,依然坚韧。”他的眼睛里有泪光。眺望远方,这是几千年的天长地久,地老天荒。他的伟岸让我们感动。雨后的天空,如酒一般的夕阳,染过漫天云霞,遥远的橘色光芒,穿过风,穿过手掌,穿过岁月,天地暮色浑然一体。“还记得家里那张油画吗?”程晓看着我说。“嗯,像,绚烂而安静。”我点头。我轻抚着他的手指。日出虽是灿烂,挣脱黑暗地平线却是那么艰辛,日落又那么款款深情,念念不舍。落日最后的光芒慢慢隐与天际,有一丝清凉的风。程晓累了,喝了口水,坐在轮椅上,头靠在椅背上,我脱下外衣盖在他腿上,吻了吻他的颊。他努力看着我们,脸上泛着温柔的光泽。
      第五天在病房,肿瘤科,脑外科,神经外科,主任医生过来会诊,同程晓聊了聊天,询问了病情。后来王琳过来告诉我们会诊的方案。从检查结果看,基本稳定。建议是两周后开始进行二次治疗,之后靶向药治疗。程晓靠在病床上看看我,又看看程远:“王主任,辛苦你,我想我们回去做治疗,方便一些。在外面大家都辛苦。”“可以的。回头我帮你把药寄回去。”王琳谦和的说着。“万分感谢。”程晓欠了欠身体。
      我们办了出院手续。“我买了后天的机票。”“嗯嗯”程晓答应。晚上吃过饭,我们陪程晓在酒店大厅坐着。王琳打来电话:“酒店对面拐角处有一咖啡厅,16楼。”她永远简捷。她坐在靠窗的桌边,淡淡妆容,一件秋天的格子长裙搭着白色网扣,优雅淡定。“这边。”她向我招手。“给你要了拿铁,放了一点糖。”“谢谢”。“客气什么,有甜点,你自己来。”“嗯嗯”。“上午隐瞒了一些情况,肺部边缘出现阴影,应该是轻度扩散了。”她直接进入正题。“他是医生,早晚会知道。”她端起精致的杯子抿了一口,我想办法买点进口的靶向药,给寄回去。也可以配点中药,提高免疫力。”“嗯嗯,谢谢你。”“我把钱转给你。”“嗯嗯,”她笑了笑。沉默一会儿,“我哥说你们学校还不错。”“嗯嗯”。“从学院出来真可惜,不过西安也不错。”“嗯嗯”。我停顿了一下,“我把西安的房子卖了。”“啊,为什么,不回去了吗?”她疑惑的正视着我。“没想好。”“我哥知道吗?”“知道。”我摇摇杯中一半液体,“我想救他。”王琳默默看着我。“几何时空里我画了一条线,连接了两个点,是两个信任的,重要的端点,一步一步走过来,内心充满了喜悦,可现在突然解不下去了。为什么是他呢,我们不够努力,不够珍惜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是那里出了错呢?”我低着头。她伸出手拉住我:“你曾经开导过我。。。看淡些,就不会那么绝望。”“是啊,医生救死扶伤,可是自己却救不了自己。”我低声说。“嗯嗯,我们也是普通人……”她满眼忧伤……我们在路边分开,王琳突然问我:“曾经在你的心里有我的位置吗?”我拉过她的手抬头看看薄薄灰云的天:“我曾经无依无靠,你和王宇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伴我走过最难的关口。我们相遇是上天的眷顾。”夜晚里我们靠得很近。
      回到酒店,房间灯亮着。“还没睡,和王琳多坐了一会儿。”“嗯嗯,我想回家。”他靠在床头,然后俯下身靠在我胸口上。“家里舒服。”“嗯嗯”。我答应他。“还想去哪里?”他摇摇头。那明天我们坐车随便逛逛街。”“嗯嗯。”“明晚吴爱国请我们吃饭,要不要请上你的协和的同学一起?”“不打扰他们了。”“嗯额。”我关上灯,坐在黑暗里陪着他。“你知道程远现在的爱人是谁吗?”程晓忽然说。“谁呀?”三英子,隔壁院子的,家里好多女孩的。”“啊,”“哦哦,我知道呢。他们在一起?”“在四川碰上,没有联系有二十年了。”
      第二天去酒店前,程晓刮了胡须,瘦削的手腕上戴着那块天王手表,换上西装:“行吗?”我倚在他身后:“嗯,好看”。
      吴爱国,王琳早在饭店等我们。吴爱国又矮又胖,头发稀疏完全没了艺术家的模样,现在是成功的商人。我们是同学,同桌,是朋友。临别他拥抱着我;“友谊地久天长。坚强些。打电话。”

      回到临河,程远要回成都了,下个月三英子预产期,又是高龄产妇,他不放心。临走他喝醉了,他壮实的身体抱着我大哭:“我们什么都帮不了他。”程远一直是精明,粗犷的好人。“那时候他升副院长,又接乔乔回来……你回来了,他却病了。”我听着他撕扯血肉的哭声,我知道,我们走到了尽头。
      傍晚,坐在沙发上,程晓腰部靠着那只还未退色的布偶。“想孩子们吗?”我问,“嗯嗯。乔乔和小外甥他们相差两岁。乔乔高中转到他妈妈那,明年大三了。每年假期都回来。小外甥大了,像我。”我削了苹果,一牙一牙递给他,他让我咬了一口:“我们去老人家上个坟吧,告诉他们我们都挺好。”“嗯嗯”。“妈妈病的时候叹着气问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点头。“我们还有个大哥,一直住在西安,妈妈去世来过。”“哦,没有印象。”“你没见过,我只能想起一点点。小时候一起吃过八分钱的冰糖葫芦。”“嗯,我只有你啊,讨厌我了吗?”我身体靠近他。他摇头:“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抱着你,想给你盖被子,早晨醒来想看你的朦胧的眼睛。怎么不小心把你弄丢了。”“迷路了。”“幺,常常想起吵架你的样子……想抱抱你。”他揽我在他胸口:“幺,还是那么美。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我笑笑:“他们都成双成对,我没有机会。”“啊哈,傻孩子。”“我是你额上的那个坑,你去哪里,我在哪里。我是不是要得太多?”“没有啊,那个坑,不仔细看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笑着,我们的气息融合着,眼里含着泪。
      我陪他开始第二阶段化疗,漂亮护士长天天早晨来收那些含苞欲放的花,安静的坐在床边,她的白色背影在晨光里是温柔的,美丽的。坚持到最后一天:“我要回家,我要砸了这劳什子。”他暴躁的用力推倒了那输液架。我抱住他,他无力的靠在我的肩膀上;“砸什么,摔什么,我帮你。”“我难受,我要回家。我想妈妈……”我努力贴近他的身体,不让他衰弱的倒下去。
      程远打来电话,三英子剖腹产下一个女孩,母女平安。程晓满心喜欢,笑着说要给孩子做满月。周末我四十二岁生日,二姐做了长面,勾了肉臊子,还煮了两个鸡蛋。她说:“长长久久,长命百岁。”程晓说要坐在桌边吃。二姐扶他过来。小碗里我分了半碗给他:“可以吗?”“嗯嗯。生日快乐。”他靠墙坐在我对面微笑祝福我。长长面上沾着油汁和肉末,混着青葱和香菜的香味。“我们都快乐。”我腼腆抿着嘴笑着:“谢谢二姐。好多年没吃过了。”
      两周后小外甥和乔乔回来了,进屋就大哭起来,小外甥一米八的个头,像程晓年轻时一样帅。后来他们从里屋出来,小外甥红着眼睛;冲着我喊道:“都怪你,都是你的错,请你出去。真是讨厌死了。”“二姐冲过来:“瞎讲什么,什么都不懂。”我茫然站起来,孩子一拳过来,我身体晃了晃扶着桌边摔倒下去。桌上的物品稀里哗啦掉落下来,屋里一片混乱。二姐夫走过来用力推开孩子,扶起我。我摆摆手:“没事。”程晓踉跄的走出来。他们哭闹着走了。我坐下来,看着程晓笑着:“孩子们像天使。”他坐在我身边:“没伤着吧。”“没事。”他眼眶发红,轻抚我的肩背。“回去吧。”“你在这里,我去哪里呢。”他拥我到他怀里:“委屈你。。。让你难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