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2、黑猫与琴谱 ...
-
夜晚,周璟直挺挺地坐在客厅里,毫无睡意。持续的清醒像无休的审讯,令她痛苦不已。
寂静的夜晚,城市也屏息,只有人的思绪在躁动。她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她必须面对自己的意识。
周璟的大脑在思考,但她试图抑制自己的思考,为什么意识总不听使唤?
如果非要使用大脑,请记起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吧。
弟弟离开的那天早上,说了什么?
周璟使劲敲击自己的脑袋,记起来,快给我记起来。
她像闯入迷宫般搜刮记忆的碎片。
一定说了些什么,周璟不相信他只留下一串数字就离开了。
“姐,我先去图书馆,再去找朋友玩,不用等我回来吃饭。”
“一定要出去吗?新闻发布了台风预警,现在出去不安全。”
“没事的,我都答应人家了,失约不好。”
是啊,朋友,灏灏是去找朋友了。
他的朋友一定知道些什么。
周璟猛地起身梳洗干净,坐在挂钟前死死盯着指针转动。
滴答,滴答,白日快些降临。
“你好,我是周灏的姐姐,我想问一下他在班里都有哪些朋友。”
“啊,是灏灏的姐姐啊,请节哀。去年发生那件事我们全校都很震惊,大家都感叹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孩子有多么可惜啊。但你千万要理解,当时正值暑假,学校没有义务监管每一个学生……”
“我想问一下他在班里都有哪些朋友。”周璟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哎呀,这个同学间的交往,我们做老师的也不太清楚……”
“那他跟谁走得近您总观察得到吧?”
“哎呀……”
“事关我弟弟死亡的原因,请您仔细回想一下。”
“警方不是都调查清楚了吗,溺水身亡。也许是在江里游泳脚抽筋了沉下去的,你也知道每年暑假都会有学生溺水的事件发生。”
“我不相信他会在台风天去江里游泳,他根本不会游泳。这件事一定和他的朋友有关系。”
“周灏他这个人比较内向,平常都不怎么跟同学来往的。”
“可他明明告诉我在班上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周璟捶打脑袋,恨自己接触不良,“叫高峮,对,就是这个名字。他们从小学一同升到初中。”
“你搞错了吧,我们班没有这个同学。”
“怎么会呢?您确定真的没有叫高峮的人?”
“整个年级,包括整个学校都没有这个人。我都说了周灏这个人不善于交朋友,甚至连课外活动都很少参与。每天盯着窗外发愣,好像不愿讲话一样。您没事吧?是不是伤心过度……”老师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指了指脑子。
周璟的世界开始嗡鸣。
原来所谓的朋友是灏灏编出来让她安心的。他根本没有朋友,他的世界除了钢琴只剩周璟和母亲。
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察觉。还是她希望弟弟不要麻烦自己所以懒得察觉?
周璟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她大口呼吸空气,试图用喘气声阻碍思考。
他口中的朋友究竟是谁?还是说这只是外出的借口?难道灏灏没有别的话对她说了吗?
周璟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搜寻周灏可能遗留的信息。
作业本,课本,习作……
“《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不,她才不是什么好姐姐。
她甚至连你的异样也没察觉,这算什么姐姐?
周璟想起抱着弟弟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她举起弟弟的胳膊让他无限接近天空。
现在你也在看星星吗,是不是离星星更近了?
还是你已经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我。
别这样看着姐姐,姐姐羞愧得要死掉了。
夜越深周璟越感到清醒,即便她蹬着天空的眼睛已经刺痛。
不要再想了,快快睡去吧。
不,她不要睡去,还有好多谜题没有解开。
门外传来敲门声,确切地说,是指甲抓挠门板的声音。
周璟很快对这个声音产生了警惕,或者说她对任何一件想要闯入自己世界的事物都感到警惕。
周璟没有动作,她在等这声音自行散去。
门外的访客似乎并不识趣,仍旧以每三下停一下的频率重复抓挠门板。
又是一个难缠的人。
周璟叹了口气,走向客厅。
“喵。”似乎听到了周璟的动静,访客终于开了金口。
“伯爵?”
黑猫的容貌一如周璟小时候在院子里看到的样子。乌黑的毛发油得发亮,一双宝石绿的眼睛炯炯有神。
周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同一只猫吗?为什么时间仿佛只是穿过它的身体,却没留下岁月的痕迹?
“喵。”黑猫仰起头,又叫了一声,仿佛在肯定自己尊贵的身份。
周璟仔细地看了看项圈上的文字,又瞧了瞧黑猫的容貌,似乎完全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在一起。这已经超出周璟所能解释的范围了。
黑猫没有给周璟考虑的余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厅,自顾自地用舌头梳理起身上的毛发来。
伯爵怎么做起了“私闯民宅”的行当?
周璟跟着黑猫回到阳台上,遥远的天空中,只留下一点星光闪亮。
是弟弟在天上向她招手吗?
泪水从干涸的眼眶滑落。周璟以为流尽了泪水,可眼泪还是翻涌出来。
她不是一个好姐姐,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作者,她什么也不是……
“喵。”黑猫的脑袋往周璟小腿上蹭,似乎在安慰她。
“我是不是很没用?”
黑猫摇摇尾巴。
“你愿意陪陪我吗?”
“喵。”黑猫应了一声,跳到周璟的床上。
“你是在叫我睡觉吗?”
“喵。”黑猫蜷成一团。
周璟躺在黑猫身边,看着那双绿色的眸子,觉得黑猫的出现不是偶然。
上一次自己冲动想要跃入水里,也是黑猫唤回了她的意识。
或许,富有灵性的黑猫是来提醒自己不要放弃生命。
“谢谢你。”周璟轻轻地抚摸黑猫的毛发,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她看见弟弟正在演奏钢琴。
小小的他脚还没能触地,就这样闭着眼,双手在键盘上游走,仿佛这才是属于他的领地。
那一双花瓣般的眼睛,便是他和周璟血脉相连的证明。
是什么让你决意赴死?
周璟从睡梦中惊醒,重回地上翻找。
如果她没猜错,弟弟应该跟她一样有记录心情的习惯。
他们是一个子宫里出来的,应该最了解彼此。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早些感知弟弟的异样呢?
泪水模糊了周璟的视线。她就这样边哭边寻找线索,每一次翻阅都像在心上剜了一刀,处处提醒她弟弟曾存在的证明。
要是有人能救下他就好了,就像有人救起自己那样。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不是弟弟?
弟弟这样的天才才有存在的意义,而她什么也不是……
“喵……”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周璟身旁。
“你是想告诉我我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吗?”周璟问。
黑猫绿色的眸子发出莹莹的光。
她怎么忘了,猫不会说话。
不,应该说是人无法理解猫的语言。
周璟轻轻抚摸弟弟的琴谱。
“灏”字被弟弟写得格外的大,像是在骄傲地宣称姐姐为自己取的姓名。
你会为成为周璟的弟弟后悔吗?
他们都厌恶生在这样一个家,却不曾后悔成为姐弟。
他们是被定义的产品,陈列在玻璃橱窗里,供过客挑选。也许是包装纸黏在了一起,被扫下来的时候才一同掉进了购物篮里。
孰轻孰重从不是他们的过错。
周璟翻开琴谱,第一首曲子是《小星星》。
这是当年她为了和弟弟玩耍手抄上去的简谱。
甚至还不是五线谱,和其他乐曲比真是不入流,周璟想。
她迅速往后翻,再没发现其他乐谱。
为什么,为什么只留有这一首曲子?
“因为是姐姐写的。”恍惚中,弟弟正站在周璟面前,对她说话。
“天气凉了,怎么还穿着校服?”周璟裹住弟弟的手,冰凉的感觉直达骨髓。
“死人怎么会觉得冷呢?”弟弟吃吃地笑了,仿佛在笑周璟的傻。
“告诉姐姐,你是怎么死的?”
“原来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吗?”
弟弟的话像一道鞭子打在周璟心上。
“告诉姐姐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周璟努力扬起笑脸。
“很不好。”弟弟望向遥远的星空。
夜风翻动琴谱,渐渐透出纸上的铅笔印。
同学们在谈论昨夜的电视剧,流行的歌曲,爆红的明星……为什么他们可以有聊不完的话题?周灏只觉得吵闹。
那些锐利的笑声,鞋子的摩擦声,桌椅的撞击声,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令人厌烦。
世间唯一美妙的只有钢琴的旋律,柔和的激烈的,一切在音符的连贯中铺垫,令人热切期待高潮的出现。
周灏在脑海中幻想乐章,手指不自觉地演奏起来……
这是唯一使他在陌生环境中感到放松的方式。
是的,他和这个世界怎么也熟络不起来,哪怕是一同生活的班级,也同样令他感到陌生。
周灏复习着在电视上看到的《悲怆》指法,愈演奏愈激烈。
他已经失去了姐姐,失去了钢琴,如今剩下的只有电视和幻想。
短暂的轻快是为和后续的沉重作对比,晴天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伏笔。
只有在音乐中他才能感受到片刻安宁。
人为什么要有耳朵呢?
周灏不愿听那些噪音杂音,音乐的声音只要用心就能感知到,哪怕画面是静音,他也能通过演奏者的手指感受音乐的流动。
要他说人身上无用的东西实在太多,耳朵是这样,思想也是这样。
听不到就感受不到噪音,正如不会思考就感受不到痛苦。
他不是冷漠,只是酝酿的热情只能在音乐中达到高潮。
他并非不会悲伤,只是板正的表情表达不出悲伤,他也不兴与人诉说。
情绪是他和音乐独有的桥梁,庄严而肃穆的音乐是他的处事逻辑。
他要在这虚伪的世界苟活吗?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音阶向上,又往下,在琴键间徘徊;
客厅的时针分针重合,交替,转了一圈又一圈。
周灏被困在了时间里。
他只是习得了和家人交流的技能,却学不会和外界交流。
朋友,朋友是什么?
没有人愿意走进他的内心,所有人都被他偶尔狂躁地捶打桌椅的习惯吓坏了。
只有钢琴是他的朋友。
朋友被父亲夺走了。
他没有像他姐姐一般坚定的信念。
每每看见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幼稚的单词,他都会产生一种回应的冲动,一种对于笨拙的悲悯。
她本可以将这些精力用在自己身上的,而不是试遍所有的钥匙,只为开他这一把锁。
浪费时间。
人为什么要执着于说话呢?表达思想的方式明明有很多种。
说话是最廉价的交流方式,因为语言是可以骗人的。
就像他的同学们笑眯眯地说不嫌弃他,却偷偷将椅子挪开中轴线一样。
他们将自己视为病毒,视为瘟疫,私底下议论他,又在他出现时默契地闭嘴。
好一个心口不一的人类。
他受够了区别对待。
周灏加剧手中乐章的进程,他疯狂地下压琴键,像排泄心中的怒火。
只有这样才能看起来不突兀。
他一定很富有激情,观众们会这样想。
虽然他一个观众也没有。
周灏一直质疑语言存在的必要性,直到遇上那个她。
他怕自己口中发出的奇怪声响将她吓到,又怕表达不出贴切的想法,而她又无法理解自己在空气中弹奏的音乐。
语言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至少它是拉进两个人类最快速的方式。
他的想法从“为什么这个世界没人理解他的语言”转变为“为什么他无法熟练运用这个世界的语言”。
当表达成为欲望,周灏开始痛恨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确实是不同的,至少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当他盯着讲台上的人流利张合的嘴唇,周灏便明白了,这张嘴将是他永远无法填补的缺陷。
一只不合群的羊有必要存在吗?
还是有的。
为了给其他不得不合群的羊提供慰藉,为了让他们看到他会觉得“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正如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询问:“你弹的是《悲怆》吗?”
世界都亮了起来。
对话的过程不太顺利,不,应该说是格外糟糕。
比起与人对话,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女孩的眼神越来越诧异,周灏也越来越沉默。
他都说了什么?
有准确回答她的问题吗?
周灏从座位上跑开了。
窗外的阳光真好,阳光里的树真绿,餐馆的茄子真咸。
盘子里剩下的肥肉和汁水,真多余。
人为什么要说话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很好。
至少不会失望,也不会令人失望。
这世上没有语言能准确地形容他的世界,他注定是不被理解的存在。
“你的孩子该去读特殊教育学校。”老师对母亲说。
“可特殊学校的人说他有正常的学习能力。”
“他和正常人比还是太奇怪了。”老师皱起眉头,“会影响到其他同学正常学习。”
周灏不知道已经尽量弱化自己存在的他对别人有什么影响。
如果非说有什么,一定是影响别人正常呼吸了吧。
“我求求你了,孩子上学的事已经耽误了很久,请一定要让孩子读书。”母亲跪在老师面前,“孩子是无辜的。如果一定要责怪谁,就怪我把孩子生下来吧。”
这节目真好笑。电视机前的周灏努力露出笑容,还是面无表情。
他无法随心操控自己的举动,正如他无法操控自己的语言一样。
他只能用躁动的沉默表达愿望。
如果可以,他想回到母亲的子宫,回到那颗受精卵里。
不会被出生,也就不用接受无声的命运。
It's time to 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