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13、未传递的话语

　　周璟默默填上被擦去的空白，像机械一般不知疲倦。这是她唯一了解弟弟的方式，在他死去之后。
　　多么可笑啊，非要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不过至少，这给她有限的视角拓展了宽度——周璟终于知道弟弟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了。
　　他们都同样认为这个世界荒诞而可笑，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她获救了，弟弟却没有。

　　手边的硬壳图书磕到了周璟手背。她拿起来一看，是大学毕业那年谷阿姨送给自己的《花草世界》。
　　周璟有些感慨，自从把它放进抽屉的那天，就没再打开过了。如果不是这次整理，她可能就这样将这本书遗忘在脑后。
　　周璟忘了有多久没留意过身边的花草。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连阳光都是奢侈。
　　每天迎着月光下班，脑子里只有呼啸而过的汽车声，还有楼底突然响起的电车警报声。
　　她好像快忘了儿时对着花花草草一看就是一上午的兴趣。

　　周璟随意翻开一页，空白的间距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相比较白花玉簪，紫花品种会开的比较早，7月份就可以看见花朵了。”
　　“槐花有分国槐和洋槐，我们吃的槐花粉是洋槐花做的。”
　　“花店里卖的是月季，不是真正的玫瑰。”
　　方方正正的字体略显稚嫩，周璟猜想这大概是池岷做的笔记。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不算损坏出租图书吗？
　　“铃兰是札幌市的市花。”
　　“这是我们一起看过的梨花，什么时候能再跟你看一次梨花？”
　　一张纸条从内页掉了出来。
　　“对不起，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那些来不及说的话都留在未来，等我回来亲口告诉你。”
　　原来他早就留下了信息，只是她再没借过这本书。
　　一切都在过去错过了，好在他们已经重逢。

　　“喵呜。”黑猫的声音哀怨悠长。
　　“你是饿了吗？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周璟从未想过会有猫咪来家里做客，也就没准备猫粮。
　　“咕——”肚子传来曲折的肠鸣声，周璟意识到她的肚子也饿了。
　　要是池岷在就好了。
　　周璟惊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池岷的存在。
　　“你先在家里等一会，我去看看外面有什么吃的可以买。”周璟对黑猫安抚道。
　　这个时间卖猫粮的商店应该没开门，不知道池岷家有没有猫粮？
　　这是什么话？总不能连喂猫也指望池岷吧？
　　还是和他说一声自己去外面吃早餐，让他别来了。
　　周璟推开门，一边下楼一边拨通池岷的电话。
　　“嘟……嘟……嘟……”
　　“只剩下钢琴陪我弹了一天，睡着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熟悉的旋律从一楼窗户传来，周璟停住了脚步。
　　这……这是她的声音。
　　她什么时候当着别人的面唱过歌？
　　间奏里有喝彩声，还有满恪和满悦斗嘴的声响。
　　是了，那是高中毕业时她在KTV唱的《安静》。
　　谁会把它当作铃声？
　　难道……

　　“咚咚咚”，指节在木门上叩击，里面没有回应。
　　周璟敲门的力度更大了，骨节随着木门剧烈震动。
　　“吱嘎——”
　　池岷穿着灰色睡衣出现在门口。
　　周璟看着那双睡眼从惺忪到震惊。
　　“你怎么……手敲得痛不痛？”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看，皮肤都红了。”
　　“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如果我不问，你打算多久才告诉我？”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池岷手足无措地翻找纸巾，想要为周璟擦去泪水，却还是将纸巾递给周璟。
　　“这铃声，什么时候录的？”
　　“在KTV的时候，满恪给我打了电话。你唱歌的时候，我一直在电话那头听着。”
　　“这点时间就录下来了？手脚还挺麻利。”。
　　“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就……”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还是说，在我从医院回来之前，你就已经住下了？”
　　“跟你描述的差不多。”
　　“为什么？为了怕我再度自杀？至于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当然至于。”池岷斩钉截铁地说。

　　“那盆月季是你种的？”周璟一眼就望见那盆熟悉的花，“它叫什么名字？”
　　“真宙。”
　　周璟顿住了，她想到了公众号的评论。原来那个一直留言鼓励她创作的“真宙”是池岷。
　　难怪……难怪她莫名觉得很熟悉。
　　“其实我们平常在花店买到的玫瑰是月季。”池岷说。
　　“为什么它有时在阳台，有时候又被放在院子里？”
　　“月季喜欢充足的光照，但太阳的方位在变化，阳台日照有限，为了获取更多阳光，只能当追光者追着阳光跑了。”池岷将周璟迎进屋内，“你再看看这里的植物。”
　　周璟应声走进阳台，登时被一众绿植围住。
　　“空间有限，暂时只放得下这么多盆栽，等换了大阳台，还可以养更多花草。我听满悦说你想要一个种满植物的大阳台……”
　　周璟撇过头，不去看池岷的眼睛。
　　那里溢满他的真诚，更映出她的愧疚。
　　“我饿了。”周璟说，“猫也饿了。”
　　“马上马上。”池岷笑着奔向厨房。

　　“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情绪，一定及时跟我沟通，好不好？”饭后，池岷对周璟说。
　　“别急着走向终点，听生命自然地流动。死亡或许是这一世的尽头，或许是下一世的开始。无论如何，请让它自己选择时间。
　　你有勇气等待自然死亡吗？平静地接受它的到来，也许跟它打个招呼，也许笑着抱怨它怎么这么晚才到，但绝不是自暴自弃的先它一步。
　　总有什么人和事让你舍不得离开，想等等，再等等。等它长大，等事情完结，然后又是一轮新的期盼。一定有这样的事物值得你留下。”
　　“你设想过自己的死亡吗？”周璟问。
　　“是的，我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断掉的桥，落空的台阶，下坠的电梯……每当我受不了现实的打压，想跨出那一步，总有一个画面令我停下——你闯进器材室那扇门，高喊着‘快停下’，于是我止住了脚步。
　　我舍不得，舍不得忘却那画面，舍不得忘却门打开时降临的那束光……你带来的那束光。是的，总有一个人，一件事物，甚至是一个瞬间让你舍不得。舍不得，就是活着最强烈的理由。”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璟回应道，“也请你相信我，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完成，不会选择轻生。伯爵……那只黑猫，还是让她回到原来的地方吧。”
　　“伯爵来去自如，从不听我们指挥。她只会到她想到的地方，去她想去的人身边。就从这一点来看，伯爵比我们自由得多。”
　　周璟点点头，告别池岷。等回到家一看，黑猫已经没了踪迹。
　　周璟不禁想，也许这只黑猫只为身处弱势中的人停留。她用柔软的皮毛和温暖的触感抚慰低谷中的人群，告诉他们世界依然美好，等待你的探寻。
　　她是世间的奇迹，是造物主的仁慈，更是缘分的指引。
　　是时候重回正道上了。
　　周璟翻找压在柜底的新作初稿，仔细阅读了一遍原定的结局。
　　她忽然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让女孩的命运就此终结在水底。
　　虽然经受伤害是她遭遇的现实，但总要给她重新开始的机会才是。

　　如果生命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周璟想了想，抽出白纸重新落笔。
　　这一次，她势要改写结局。

　　清晨，阳光洒在周璟肩上，暖暖的。她伸了个懒腰，意识到自己在书桌前写了一夜。
　　很久没有这样投入到故事里不愿抽身的感觉了，周璟重新翻开《花草世界》，想接着看完池岷的笔记。
　　“花店里卖的是月季，不是真正的玫瑰。”
　　省略号的字迹力度强劲，生生穿透书页的背面。
　　“花店里卖的是月季，不是真正的玫瑰。”周璟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总觉得别有深意。
　　如果月季被当作玫瑰，真正的玫瑰哪去了？
　　敲门声渐强，周璟合上书页，为池岷开了门。

　　“你瞧，今天的五花肉格外新鲜。瘦肉和肥肉均匀相间，拿来香煎肯定好吃。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周璟捏住池岷的下巴，使他侧过脸去。
　　垂珠饱满的耳朵，瘦削的下颌，清晰的轮廓线。
　　周璟伸出拇指和食指，对着他的下颌角一比划……
　　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她错将狐狸认成了玫瑰，没想到伪装的玫瑰才是未经驯化的狐狸。
　　不，狐狸那样良善，才不会做出伤害小王子的事来，那个人比狐狸狡猾千万倍。

　　“你才是那年在图书馆与我相对而立的那个男孩，是不是？”周璟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没坦白过自己的身份？
　　他们本应在更早之前相认的，为什么兜了一大圈才认出彼此？
　　池岷这个傻瓜，如果她没察觉到，他就打算一辈子不说吗？
　　至少该让她知道，有人怀着同样的心意，一直在等待自己。
　　还好，还好这段感情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她自以为是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