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对苦命鸳鸯》上官柳七七

56、你不要过来啊

　　一个月之后，高洋出院了。
　　但出院并不意味着手指已经痊愈，只是不需要专门在看护和理疗了而已。根据医生的建议，出院后除了每日必须要进行复健运动外，还要定期复查，直到手指能够恢复到受伤之前的状态，才算彻底痊愈。
　　回到家里也有一周了，这天上午他起来冲了个澡，又换了套干净的睡衣，路过镜子前的时候，余光看见自己的身影一闪而过，不由怔住。
　　他平时并不喜欢照镜子，更不会刻意审视自己好看还是难看，此时猛地一看，竟觉得好久不见自己，甚至有了几分陌生之感。
　　然而镜子里的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变化，癯瘦的脸颊，苍白的皮肤，黑色短发，寂静无波的神态，紧抿的淡色唇角带着十足不愿妥协的锋芒锐气，眉间有一道折痕。
　　他凑到镜前，把额前碎发掠向脑后，灰色的伤疤横在眉骨和额角的交界处，是险些丢命的那晚留下的，放下头发就消失无踪。
　　可是很多东西看不见，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想到这，他回到浴室，擦干净镜子上的雾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推子，对着镜子把长长了的头发重新推短，正好能将那一横伤疤完全暴露出来。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去看镜中的自己，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明明额角疤痕宛然，可他却好像轻松了不少，晃了晃脑袋，重新回到书房里的画架前。
　　眼前画架上是一幅老年男性肖像图，画中老人满面风霜，但眼神非常清亮，闪烁着深邃的光芒，温柔地注视着外人。这样的构图、光影和情感的切实传递都很到位，若是拿给外行人看，是挑不出毛病的。但是高洋完全不满意，因为这个类型的肖像是他最擅长的，按以前的状态，最多一个小时就能画完，可这张他画了三天才完成，而且知道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手指的僵硬影响了明暗部分的掌控，但自己却没有能力去改正，这多少还是令人泄气的。
　　他蹲下身来，看着窗台上一排一排的书籍、画册和字帖，很多纸张都已经泛黄，那都是他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的，像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当代艺术三十年》、《宗教艺术》、《哲学美学》。最后他翻开一本《美术教育史》，这本书字太小，排版也比较拥挤，看时间长了角膜炎发作，眼泪直流。那是他去年画唐卡的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唐卡费眼，他画的太投入，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无法进行高强度的用眼。
　　傍晚时分，展越回到家的时候，高洋披着防风夹克站在阳台上抽烟，之前展越说过他两次，所以他一听见门声就想着把烟掐了，可略微迟了一步，展越已经进来了。
　　“哎呀别掐了，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展越摆摆手，也知道高洋近期情绪不佳，并不会苛责他什么，他举了举手里的牛皮纸袋：“煲仔饭！一起吃吧！”
　　高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笑大多都是含蓄的，抿着嘴角上扬起一个弧度，腮边的酒窝随之陷了进去，眼底的温柔能让展越一辈子都为之怦然心动。
　　“我下午简单吃了点，不太饿，你吃吧。”高洋在厨房倒了杯水递给展越。
　　展越已经开始干饭了，压根儿没跟他客气，毕竟高洋也不是第一次吃自己剩的了。
　　“对了，”就在要进房间时，高洋忽然想起，他问：“我上个月给你那两张唐卡，你不是要拿去裱一下，这么久了，你拿哪儿去了？”
　　展越嘴里都是吃的，被冷不丁一问也慌了一慌，他借着下咽的动作唔唔两声，赶紧想理由。他一直没告诉高洋这两张画自己给了乾笠，怕他知道了心理受伤，便搪塞道：“忘了！放办公室呢！不好意思，这段时间真的太忙了，明天还要出差，等出差回来，我拿去裱好，直接帮你挂出去。别急哈！”
　　高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不过展越说的也是实话，这段时间给谢旭搭伙忙的脚不沾地，尤其是年底，各种事情都要收尾了，稍微上过几天班的都知道此时忙上加忙，所以他没有细问，回房间把门虚掩了起来。
　　展越三两口扒拉完煲仔饭，回房间的时候，悄悄透过门缝看了看高洋，他抱着手坐在画架前，由于是背对着自己的，也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他背上的蝴蝶骨都快把衣服给刺穿了。
　　他不用想就知道高洋肯定一天又没怎么吃，根据自己的观察，高洋从医院回来这么些天，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就是看上去很正常，但细细一想这种状态比歇斯底里更吓人，这种是属于于无声中消弭的生命力，你问他他只会说没事，但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忽然就倒下了。
　　不巧的是，上个月跟谢旭接手的展览项目，现在已经正式启动，郑总那边催着要在年前把素材拍完，所以时间紧张，明天就要去帝都出差，而且起码一周才能回来。
　　展越倒不担心高洋的生活，主要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他又没啥朋友，自己在家还能跟他插科打诨，不行就调皮捣蛋，装装可怜，惹得高洋生气也好烦自己也好，都是激发他生命力的一种方式，最怕现在这样，什么都好，什么都不说。
　　想到这，展越产生了一个冒险的想法，他现在已经把脸皮练到炉火纯青，只要高洋不把自己拉黑赶走，自己就会学习赵乙乙那种不择手段的作风，想尽办法让他找回对生活的兴趣。
　　哪怕他以后不画画，这日子也不能就不过吧，难道就只能死磕这一样吗？难道不画画就只能死了吗？如果画师的人生只剩下一张纸一支笔，那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很匮乏吗？
　　哪怕用左手，哪怕是仿生假肢，像很多真正的残疾人，真正热爱艺术的，用脚，用嘴咬着着笔，都能画。以高洋的意志力，只要他还愿意画，他就一定能画出来，唯独是体力或者技术不如以前罢了，可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树会生根，鸟会迁徙，人又怎会止步不前呢？
　　所以最终还是他自己要过自己这关。
　　况且高洋那种自我献祭般的绘画态度，就他眼下这个身体素质，不出一个月就能重新回归医院。
　　展越不会去想太多所谓精神需求，灵魂升华这一系列遥远的命题，他只知道现在切实摆在眼前的问题需要解决，高洋对生活提不起兴趣，这个解决不了谈其他是浪费时间。
　　可高洋那种一根筋的性格，他只会死磕绘画一件事。这不是不行，但不够。
　　因为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饶是高洋这般意志力强大的人，也会有疲倦迷茫的时候。一根弦拉得太紧，也会断裂。
　　所以在这个时候，除了个人意志的支撑以外，外界的帮助也不可或缺。
　　想到这，展越重重地敲响了高洋的房门。
　　“高老师，我能进来吗？”
　　高洋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你说你还敲什么门呢。”
　　“诶～这不是怕打扰你嘛！”展越推门进屋，故作轻松地说：“我明天要去帝都出差了，估计下周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家OK不？”
　　高洋愣了一下：“一周？”
　　“害！可不是么，我争取尽快，帝都太冷了，我也速战速决。”展越摊摊手，又问：“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高洋点头，没说什么。
　　展越只好自顾自地哦了一声：“那你有什么事情，就给我发信息？”
　　高洋再次点头：“好啊，你别忘了赶紧把我那两幅画弄好，抓紧出了。”
　　“哎呀急什么，你差钱回家过年？我借你？”展越开玩笑道。
　　高洋面无表情地在画板勾了两道线，又说：“我怕你去帝都冻着，想给你买个貂儿。”
　　“噗哈哈哈！貂貂这么可爱，不买！”展越一拍高洋肩膀：“给我买房，买老张那个两层的样板房。”
　　“买。”高洋点头，想也不想。
　　看，正常吧，语气神态和动作，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还能开玩笑，还能接梗，还能冷幽默。
　　可他什么时候这样正常都行，就是这个时候不行，不正常。
　　“你也别一直坐着画了，起来活动活动手指。我先去收拾东西啦！”
　　展越退出高洋房间的时候，他还是注意到高洋不经意地看了自己一眼，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出去注意安全啊。”
　　展越还是听见了，他回屋里关上门，嗓子一下就哽住了，眼眶酸热，花了很大劲才没有哭出来。
　　本来就是个细腻敏感的人，此时他更深一层理解了谢旭的那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强硬再不善表达的人，也难逃偶然一瞬的脆弱时分。
　　回到房间里，他给张汉闻发了一条信息。
　　“采薇放寒假了吗？”
　　刚放下手机，张汉闻就回复了：“放了！你在江州还好吗？洋洋过年回来不？你来玩不？”
　　展越想到了张采薇，觉得她家教挺好，也不闹人，加上跟着张汉闻东奔西走，自理能力肯定不差。高洋虽然惧怕小孩，但总体上对她态度还可以。如果能让她来这边，让高洋教她写写画画，自己也比较放心。
　　他如是回复道：“采薇放假没事，让她来这边做作业呗！高老师也放假了，正好可以教他画画。”
　　张汉闻：“好啊！我正好也是要出差，师英也忙，年底都忙，我正愁没人管她做作业！”
　　“那正好。我最近不在家，年前才能回江州。高老师一个人在家，采薇不嫌弃的话，住我房间都行，我给她打扫好了。”
　　张汉闻：“那怎么好意思？”
　　展越打了一长串的文字：“其实吧……高老师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他把工作辞了在家休息。您也知道他平时没啥朋友，最近我也不在家，就他一个，我觉得太闷了，就想干脆让采薇过来得了。”
　　很快，张汉闻回复：“明白，我来安排。”
　　放下手机，展越开始认真地收拾房间，他房间不大，东西也不算多，可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收拾完毕。虽然自己也不是直男，但风格终归比小女孩还是钢铁太多，所以为了让小女孩住的更舒适，他把电玩城夹来的毛绒玩具在床头摆成一排，多余的挂在墙上，营造出童趣的氛围，不过手办人偶还是毫不犹豫地锁进抽屉，毕竟都是珍贵的限量版。
　　看着床上一排小动物呆呆地看着自己，他想起童年的时候，自己也梦想过当老师，那时候没这么多玩具，只能在饮料瓶上画各种不同的人脸造型，然后整齐摆开，当作同学。
　　想到这，展越为自己的中二而惭愧地笑了。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张汉闻也是个生意人，同样做事情雷厉风行，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带着张采薇买了机票来到江州了。
　　展越的时间点卡的非常好，他一大早就直奔机场，错开了与张汉闻在家碰面的时间，营造出这一切与自己无关的假象，不过就是高洋知道了也无所谓，就算打电话骂自己……想多了，不可能的，情绪表达上一贯是高洋弱项，他只会生气，连信息都不会发。
　　张汉闻是下午到江州，落地的时候，展越已经在帝都跟人吃下午茶了，连信息都没给高洋发，全程只听张汉闻通风报信。
　　然而，高洋开门看见张汉闻和张采薇的时候，内心是无比崩溃的。
　　“高洋哥哥！！！”张采薇一激动，老师也顾不上喊了，直接冲上来抱住高洋的腿。
　　一旁的张汉闻憨态可掬：“快过年了，来看看你！没打扰你吧！”他递上两盒从老家带来的干货：“你妈想你了，说给你发信息也不回，让我们来看看你。”
　　高洋低下头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张采薇，眼睛像小鹿一样眨巴眨巴，他脑子一片空白，他让开一条道让张汉闻进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往展越房间看，不过当即反应过来他早上就出门了，此时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社交达人走了，居家旅行的必备单品走了，令人焦虑。
　　高洋叹气。
　　“洋洋，啊不是，高老师。”张汉闻把张采薇抱到沙发上，他刚才一见高洋就看出他有些病态，但看举止倒没什么异常，于是试探性地说：“采薇放假了，我带她过来玩玩，怎么样，你都还好吧？”
　　高洋虽然不太跟张汉闻讲话，但基本的礼节都在，他给父女俩各倒了杯水，简短道：“挺好的。你们坐会儿吧。”
　　“高洋哥哥！我要喝可乐！”张采薇跳下沙发，喊道。
　　“没礼貌！”张汉闻连忙阻止：“应该喊什么？”
　　张采薇一缩脖子，胆怯道：“老师……”
　　高洋看了张采薇一眼，想起展越还剩半瓶可乐，他开了冰箱一看，可乐已经漏气了，于是干脆就说：“没有。”
　　他不知怎样跟这父女二人相处，于是说完就往房间走，虚掩了门。
　　张采薇明显就是刚放假了心情激动的样子，她见高洋进屋，就要追着进去，刚跑两步，就被张汉闻叫住。
　　“过来！”张汉闻拉过张采薇，很小声、很严肃地在她耳边说：“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爸爸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好好完成，爸爸带你吃麦当劳。”
　　张采薇大喜，一听见麦当劳就两眼放光：“嗯！保证完成！”
　　张汉闻再次压低声音：“你听仔细了哈，你高洋哥哥最近身体不好，指不定摔一跤就过去了，你帮爸爸盯着他，别让他饿着了，你饿了就叫他弄吃的，也别让他摔着、碰着，出门你带他过马路，有事找警察叔叔，知道不？”
　　高洋要是知道张汉闻背地里如此编排自己，指不定现在就气得过去了。当然了，这也不是张汉闻编排的，都是展越的功劳。
　　跟小孩子沟通呢，最重要的就是要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讲述，而且少命令，多商议。张汉闻这高明之处就在他激发了张采薇的小小责任感，让她不仅知道该怎么做，而且还要主动地努力做好，可见这么多年奶爸也不是白当的。
　　“晚上住展越哥哥房间，别乱翻人家东西！要有礼貌！”张汉闻严肃地拍拍张采薇的大脑门，继而走到高洋房间门前：“高老师，我江州这边的客户找我有点急事，我得赶过去，采薇麻烦您帮我照顾一下，你啥也不用管她，有吃的给她两口就行。是吧，张采薇？”
　　高洋呆住，画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心想自己一个糙老爷们儿，哪会带孩子？还是个小姑娘？这多不方便啊！
　　还有吃的给两口？喂小动物呢？这张采薇这么些年就是这么被她爸养大的？这是亲爹？
　　他站起来，看着张汉闻憨笑的表情，脑子里一团乱麻，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张汉闻就举着电话嗯嗯啊啊地跑出去了，临走前还对张采薇眨眨眼。
　　“张……”高洋情急之下差点喊了张叔，想问什么时候能来把这小拖油瓶领走，可张汉闻步履匆匆，已经下到了底，高洋懒得再喊，干脆放弃，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反正自己是不会管她的。
　　他关上门，张采薇站在自己身后，伸头探脑往外看，仿佛是确认张汉闻是不是真走了一样。
　　儿童还是儿童，都希望假期的时候可以尽情玩耍，不要有人来看管自己。
　　不过张采薇好歹还是对高洋有点敬畏，毕竟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是有点震慑功能的，于是心将满脸地窃喜收敛。她小手往身后一藏，转过身，登登登地背着小书包，就去展越房间了。
　　“我去做作业！”她边跑边说，小辫子在头上一甩一甩。
　　看着张采薇熟稔地仿佛就在自己家一样，高洋也懒得管她什么，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手里没画完的一张图。
　　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感觉背后一凉，有一道闪亮的目光，透过门缝，正在静悄悄地看着自己。
　　人的第六感是很灵的，他浑身一个机灵，蓦然回头，看向门口。
　　门缝里，那小刺猬一般得逞又欠扁的笑容，在自己眼前忽隐忽现，闪闪发光，跃跃欲试。
　　高洋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内容基本上忘了，只有一句台词记忆犹新：
　　“你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