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冷风落清秋节》丰饶

15、表露

　　房间里，两人静立，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终，还是芮墨打破了沉默：“即使你有把柄在他手上，也不可任他妄为；就算你对他有愧疚，也绝不能由着他胡搅蛮缠！”
　　“范均此人虽然无惧流言，肆意而行，手口花花，却也行得正、坐得端。我心里有数，不会被他真的怎么样。”
　　“如何才算怎么样？难道真的要他怎么你，才算怎样吗？”
　　“……我当然不是那种人，也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只是想听听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而已。而且听起来，他并无恶意，但奇怪的是，他刚才说……”
　　“是啊，你和他没有关系，你莫不是想说：就像和我也只是主仆之情一样，没有其它……”
　　“等一下，”凌风总觉得芮墨的情绪不对，于是打断他：“你为什么生气？”
　　“什么？”
　　“你为什么要生气？就像今天我将奔马图用头发绣完时一样，你的眼神虽然在笑，却是有气的，你为什么那个表情？你是知道什么事情？”
　　芮墨错愕。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生气吗？
　　刚为北国立了大功，得体又光芒四射的风儿又有什么过错呢？是那件事吗？但是自己知道，自己并没有怪他。芮墨只知道今天，在面对绣完最后一线，抬头一眼看向自己的凌风时，自己感觉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不失体面的挤出一个笑来。如果是真的生气，可能也只能是气自己感觉到：凌风已经不是需要自己护着、宠着的弟弟，而是反过来，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护着自己的男子汉了。
　　芮墨握紧拳头，不发一言。
　　“你知道了是吗？所以才会生气。但是为了此行目的，又不能与我撕破脸，所以一直忍着？”凌风说这话时，还抱着试探。但当看到芮墨的沉默，和看向自己的无声微笑时，他知道，芮墨怎么可能不知呢。
　　“我知道找人行刺我，是你的主意……你想要这次机会恢复名气，自然需要一些机会。”
　　凌风震惊。他承认，他利用安排人手之便，穿插了几个暗手。但当他知道那伙人下手如此重后，他立刻后悔了。这些日子，虽然自己一日日名气大涨，他却不敢随意去见芮墨，他甚至悄悄许愿，愿意一切回到行刺前。
　　“你找到，那些人了？”
　　“已经都杀了，杀之前他们说的，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放心。不过，风儿你还是心太软，放了他们......”
　　“你到底想的什么？不留着他们指证我，留下我的把柄？为什么反而让我放心？你不怕我再记恨之前你的一切，再报复你？”
　　芮墨平淡得很，道：“风儿，你知道吗？伤后，反而是你第一次，愿意主动来观察我，来了解我，来迁就我。”
　　“什么？我之前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如何说得出我不关心你？”
　　“不，不是的。比如，我问你，我最爱的食物是什么？”
　　凌风脱口而出：“这算是什么问题，你不是最爱红豆糕吗？”
　　“这是你最爱的，我呢？”
　　“.…..”
　　“我的生辰呢？你送过我的礼物是什么？”
　　“去年送了白玉雕，前年送了好运石，大前年送了黄金衣……”凌风声音越来越小，是啊，这些礼品，对于不缺钱的芮墨，并不算需要。但是，他不喜欢吗？的确，好像从来没有见到他身上有穿金戴银过。但是，他从未说自己不喜欢这些礼物。自己每次都去逛很久，送最好看的礼物给他，但是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用过……自己为什么都没有注意呢？
　　“我最希望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我知道，你最喜欢可以在草原上，无拘无束，策马奔腾的日子。”凌风为自己记得如此清楚，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你之前为我的每一步谋划，可是让我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
　　“你是二世子，你不强大，难道要拱手让人？让世子允浩一党鱼肉你？”
　　“是，风儿说的没错。但是，你让我觉得，你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敬仰的哥哥，你会对我好，你需要一个永远像丰碑一样屹立不倒的芮墨；一个心无旁骛，只会胜利的世子。但是，你却不会想要了解我的喜怒哀乐和我真正想要什么。”
　　自己，有吗？
　　“但是，这次我们重逢，你变了。”芮墨眼中突然有了光和喜，他声音轻柔地说：“你会因为我的不务正业而生气，却会考虑场合迎合我；会因为担心我，宁可牺牲自己的功勋和名利……”
　　“我之前什么都有你护着，自己又身居高位，自然是眼高于顶。现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难道还不会看人眼色吗？”
　　“终究，还是因为我的一时意气用事，害了你……”芮墨毫无掩饰的落寞眼神，好像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
　　不，不是，这个神情很熟悉，不是第一次见。之前收到自己的生日礼品时，好像他暖暖一笑后，也有类似的表情过；还有，年少那次他亲了自己，自己却笑说他醉了时，他眼中也有过这个眼神；那次，他看到自己搬出自己府中时，一直是这个表情。为什么自己之前都没有留意过呢？
　　如此说，他喜悦的时刻呢？好像他总是面容如玉，微笑待自己，但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呢？刚才，他是惊喜的，他说自己知道自己想要杀他，却只因为看出自己后悔了，就原谅了自己，还那么开心……其它呢？他可曾还有如此的欣喜过？
　　这一夜，凌风失眠了。
　　最后天快亮时，终于沉沉睡去，梦到的却是各个不同的芮墨，开心的、难过的、隐忍的、惊慌的，独独没有平时那个温润的样子。
　　原来，自己从没有忘记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只是当时并未入心。不，不是未入心，而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它们印在了心底不可见、不可说的地方，以至于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大街小巷都在传：笛王庙开业数日，芮二世子和陆学士不辞辛苦张罗。最后一日，更是天降大火烧了丝线，不想陆学士竟以自己头发为丝线，完成百马奔腾图，众人皆惊叹。北绣粗狂豪迈，有别于南国，奔马图更是一副难求、一炮而红。
　　消息自然也传到北国主君芮北堂的耳中。本以为芮墨使命完成，不日便会离开，离了大功的凌风也肯定理所当然被召回。但没想到，回程的圣旨一直未发布。
　　然而，芮墨和凌风都在默契的享受这可以待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但又同时默契的，凌风不敢找芮墨，原因自己也说不上，一看到芮墨，自己最近就会紧张不已；而不知为何，芮墨好像也在酝酿什么，直到几日后，芮墨才找过来。
　　“你这几日，是打算好，以后要和乌练在一起了？成天和他关在这房里，做什么呢？”
　　原来，他也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表情，也有揶揄人的微笑。
　　“二世子莫乱说。你上次说，不是气我……那是气我没有和你说范均就是当时的采和君？我当时提出绣奔马图时，说让你信我，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其实我知道范均会认出自己，并且可能会威胁我做一些不愿意的事情。但是我在赌，范均是个君子，而非小人，并且我赌对了。但是，你伤得那么重，我不能再让你担心……”
　　“是啊，风儿真的变成大人了。笛王庙里，那么多人视你如神明；这北国府里，也无数人为你争风吃醋，我上次说的话，应该早就很多人说过了吧？”
　　凌风一愣，想起上次芮墨的话，心又没来由地蹦蹦乱跳起来：“我知道，你当时说的，是在帮我解围。但是，哪怕你当我是手下或者弟弟，也应该多信任我一些。我不希望永远活在你的庇佑下。不是只有你能帮我，我也可以帮你。你能不能多把我当做一个你的同伴，多相信我一些呢？”
　　“你想说，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么？”
　　凌风惊讶的看着芮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想。但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凌风眼眶突然红了，说不出的委屈感涌上来，想克制都克制不住：“我想说，别人看到我剪了头发，都会说句可惜；别人看到我绣出奔马图，都会把我从头到脚表扬一番。但是，为什么你却生气呢？你都不说一句‘你太棒了，你好厉害’呢？”
　　“风儿？”芮墨抬手想去摸摸凌风的脸庞，却停住了，默默放下。
　　“我想要和你并肩作战，我不想只是看着你的背影。一年了，我终于重新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也许手段不干净，但我也抓住了机会并且成功的时候，我想要你在旁边夸我一句，哪怕一句也好……”
　　“你很耀眼。你的佳话，会在笛王庙被传颂，会被记得比我还久，百年内无人可比。”
　　“哈哈哈，果然，你从来都可以保持理性，说出冠冕堂皇的话。”凌风深吸一口气，摸了一把眼睛，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又是这样，这是多少次风儿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跟屁虫一般仰视着自己，相信自己的一切。芮墨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是来自于希望还没有达成便落空，还是自己本来想得就太美好。也许已经那么久了，自己都以为可以一直平静的等待花开，但是，也许是今夜闷热无比的天气，让芮墨失去了耐心。他紧紧攥着拳头，攥出了血痕，但是突然松开：不想再等了，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了。
　　“我记得我受伤醒来那日，你当时问我，知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说相比我，乌练可能更了解你。”芮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是他失落的双眼却出卖了他：“你们才认识不到一年，他竟然在你心里已经是挚友，可以和我相比了！你有了能力，自己经营事业，谋划一切。我以为你想要留在都尉营，你知道我突然意识到：你有可能不属于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慌张吗？”
　　“你……”
　　“现在又是范均。我当时听到你努力和我撇清关系，所以才说了那些话。可是你却毫无波澜，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永远不会开窍，不会懂我的想法，你知道我有多矛盾吗？”
　　“等一下，”凌风突然有些慌乱，他心脏蹦蹦地跳着，努力地眨眨眼，确保自己没有听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芮墨笑了，弯弯的眉眼，灿烂又夺目，但眼中却有无尽的柔情和哀伤：“我一直知道，所以才要护着你。但是，原来，我以为的爱护，并不是你想要的，我用错了方式，才让你一直以为，我只把你当弟弟。”
　　凌风的脸变得绯红，他感到自己要发烧了：“原来是真的，那不是兄弟情。”
　　“我知道，你可能还把我当做亲人看待，所以我一直在等待，那一天也许会，也许不会到来，但是我都会护着你。”
　　“你，对我，有……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芮墨走到凌风身前，轻声说：“你本性良善单纯，若不是因为在这朝堂，我定不会让你身处这权利中心，忍受那些无妄之灾。但对我，你仍然保持那最初的天真，你永远相信我，当我是亲人一般，我如何敢告诉你呢？”
　　凌风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不已，芮墨的双眸望着自己，里面星星点点，涟漪朵朵，让凌风挪不开眼睛。看着那揉在一起的眉头，凌风下意识的，就伸出手要将那眉头舒展开。那眉的主人没有躲开，反而微微低下，迁就他的动作。只是轻轻触碰后，那眉头一下就舒展了；鬼使神差的，凌风的手顺着鼻梁抚了下来。高挺的鼻梁，鹰眉剑目，哪里都好看。但那厚厚的嘴唇，此时却仍然没有完全恢复颜色，有些发白。
　　“风儿”的轻唤从那发白的唇瓣中吐出时，凌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轻抚芮墨的双唇。他一惊，赶快抽手。却不想一下被芮墨抓住手臂。
　　再次抬眼对上芮墨眼睛时，那眼中是不可思议的喜悦：“风儿？你也对我有不一样的感受，对吗？”
　　这是墨云喜悦的样子，自己也见过的，那么好看，怎么之前会忘记呢......
　　凌风赶快拉回跑远的思绪，惊慌的抽回手，便转身想要逃离，却又被拉住。
　　“我本想藏一辈子，如果你要娶妻生子，也便给你找家最相称的温柔美丽女子给你。但是你却拒绝了乌家三小姐，反而和乌练走的那么近。既然你可以接受乌练，那是否可以考虑我？”
　　芮墨一点点靠近，凌风退了一步，后背靠在了墙上，再无路可避。
　　“你误会了，我和乌练并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哦？那更好了。我可以等，等你确认自己的想法。但是，风儿，你也并没有把我只当哥哥，对吗？”芮墨隐忍的眉宇间，突然传出一丝笑意。
　　“你怎么……确定？”
　　在问题问出的瞬间，芮墨靠近凌风，听到凌风心跳的声音后，偷偷笑了，在他额头上浅浅一吻，道：“因为，兄弟间，不会因为靠近，就有你这般脸红心跳的反应的。至少，以前的你不会……”
　　“我只是热的，对，天气热。”
　　“我们当年在将军营时，你就说过‘凌风有风，墨应有云，这样春风、夏云、秋山、冬雪，美好的季节就和我们一样互不可分’，我记得应是那时起，你便开始叫我墨哥哥了。但是我之后每次觉得你开窍时，便会问你，为什么叫我墨云，你却总说不记得了。”
　　“我只是，一时兴起吧。不记得了……”
　　“好，我就当你忘记。那为何让你搬出去了，你却总要搬回来和我一起住？”
　　“我当时~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也许是于裕，也许是乌练，我才知道，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感情，是分很多种的……”
　　“对了，还有于裕！”芮墨咬牙切齿。
　　“噗~你这是吃醋吗？”
　　“.…..”
　　有些暧昧的对话，凌风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刚想要反驳，却突然全身发冷起来。糟了，险些忘记，那药的反应来了。
　　“你~出去，我有~事情要做~”凌风已经开始发抖，声音都在发颤。
　　“风儿，你怎么了，风儿~”
　　“没事，我害羞不行吗？你~先~出去。”
　　墨云被凌风地推出门外，一派茫然。而门内的凌风则阵阵寒意传遍全身，他痛苦地蜷缩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