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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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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
宝珠被禁了足,她惊讶得望着竟翻墙爬树跳窗而入的表哥,甚至惊恐中又莫名想笑的程度,于是叫了贴身的使唤丫头去守门,这边亲自为他掸去袍上的灰尘,踉跄中低声笑他,
“你还当自己年纪小啊?”
傅清丧着脸,从怀里掏出金锁,扔给宝珠后,径直坐下找茶喝,末了一抹嗤笑,
“你年纪大,这就是年纪大的人能干出的事儿?”
“我,”
宝珠登时被教训得脸色发红,攥着金锁满面难堪,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嫌小啊,嫌小还我!”
眼看着那人作势就要把金锁抢回去,宝珠赶忙握住了躲闪道,
“哪儿有送人礼还往回抢的啊,你什么人啊!”
傅清抿了口茶,
“你既收了我的礼,就要帮我弟说话,好不好?”
彼时此事已达天听,除去傅谦面上突然因着当差不力被抄家留后处置,各条线上的人等皆已被禁足,眼看着只等年后即将大审一番,所以傅清只能铤而走险,他知道索伦将军战功在身,且也最听宝珠的话,只要他们愿意担责若干,那么落到自家头上的罪责便会轻上许多,
“表妹?”
宝珠冷哼了一声,眼泪漫上眼眶,嘴巴却异常恶毒,
“哟,现在不是一口一个宝珠夫人,知道我是你表妹啦?”
“好不好?”
“我若是说个好,搞不好全家都得折进去,你还当我是什么好哄好骗的小孩子吗?”
宝珠越说越气愤,
“再说,不就是卖了几件貂皮袄子吗,至于的吗?傅谦要是拿去大吃大喝挥霍无度,砍他头也就算了,可你去打听打听他都干了什么,”
宝珠甚至指着自己的面皮儿不住地羞愧,
“我之前打赏个新出头的戏子一回都得十两,结果傅谦跟我说那是一个孤女半年的伙食钱,傅谦每回来都拎着个算盘珠子,走哪儿打哪儿,连个女娃子的头绳钱他都能记在心上,表哥,我一开始顶瞧不上他那寒酸样儿,可后来我瞧着像,真像,我心想这果然是我表哥的弟弟,得是我表哥那样的人,才能教出来的弟弟,”
傅清默默反驳,
“不带拐弯儿骂人的!”
宝珠才不管那个,把金锁塞进首饰盒里,摸了一把面上的泪,
“我告诉你,我生了闺女你就是该给我送礼的,之前你人不在京城我也不好讨要,现在我收的心安理得!但你也给我听清楚了,该我担的责我绝不会推脱,我除了先头收了碎银几两,后头我自己都贴补了多少进去呢!反正我对得起天地良心,说我逾越了朝廷的规矩,我认,但若说我做错了,傅谦做错了,我倒要问问,朝廷那点打发要饭花子的补给钱,到底有没有人实实在在得去查过,够是不够?”
“够不够,都不能这样做的。”
宝珠指了指摇篮里熟睡的孩子,
“什么不够都能等,桥塌了可以趟河,路断了可以绕行,就是宫里掉下一根凌天柱,他还有九百九十八间房能住人,饶是上了战场,粮草不够,咱们可以照着平局去打,这些年我在外头战场上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惨,大家伙是为了什么在边境上拼命呀,难道是为了回到皇城根儿底下安安稳稳饿死的?你们都是站在云端里的大人物,觉得这种事情很小,不值一提,连理一理都觉费事,可落到孤苦无依,无父无母的孩童身上,这就是顶天的大事,我就问问你,小孩子的一张张嘴,怎么等?!”
傅清苦笑着想,我算哪门子站在云端里?
这一整年,他何尝不是也在往来奔忙,上窜下跳,甚至连书法都好上许多得,伸手问朝廷要钱。
可他要来了吗,没有。
不止没要来,皇帝笑他高傲,同僚笑他天真,士兵笑他满口空话,他这一整年,唯一一笔大额银钱,竟是来自酒桌上,推杯换盏间,从赌坊张老板处,打秋风得来的一百两,
因为发例银不够,因为买冬衣不均,因为换兵器不足,总之若是要用在军营里,简直犹如石子入湖,半分涟漪都看不到,
于是他才把银子给了天津府的及幼院,瞧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他也曾跟金大人笑言,
“您饶了老张,这也算是积德行善啦。”
他那时也觉得自己行了大好事,一百两,他没觅下一分,他相信自己,也并不需要同任何人解释,可傅谦呢?
他说他一个小小的宫廷侍卫,帮忙撑起了整个南城的及幼院,无相寺收养的幼童生计?不讲出去,人还以为你贪得高级,讲出去,简直蠢得发笑。
普罗大众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他们宁可崇拜一个劣迹斑斑的枭雄,也不愿对那些狼狈的好人多理解一分,甚至恨不能再多旋上两脚,顺便鄙夷一句,
就你?也配?
所以傅谦在天牢里蹲了大半个月了还是一言不发,傅清实在太理解为什么了,
在天津这大半年,他几乎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些士兵看着他的时候,渴求的眼神,而他当时只需要考虑为人兵者战力可否的问题,傅谦呢,只消一个奶娃娃揪着你的褂子,喊上一句,
“叔叔我饿。”
完了。
打小,傅谦就是最心软的那个,别看傅恒整天吵吵要少吃一顿,可他话多消耗也大,不吃饭可没少吃零嘴儿,傅清一边想,脑海中一边浮现出躲在榕树后的傅谦,他小时候跟个娇弱的小姑娘似的,他只比傅恒大一点儿,自来也没有老疙瘩的特权,他又比傅玉聪明一点儿,自来也是由他负责哄着玉格格,
他似乎总是会慢那么一点儿,才出现在你眼前,一群兄弟出去打仗,他总是跟在后面拉架的那个,一家人乱战过后,他总是收拾战场的那个,
二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行。
那张明明哭过,却摸着鼻涕跟他强装镇定的小脸儿,
傅清想,是不是正是因为傅谦说了太多次我行,他这个做哥哥的就真的想当然得忽略了他,乃至无论遇到多困难的事儿,弟弟真的从不找他。
与此同时,宝珠也在那碎碎念着她的困惑,
“表哥你知道吗,这年头朝廷不管,乡绅们也都想开了,若是想博个贤德之名,可没人傻乎乎得往寺庙里送真金白银了,毕竟口口相传多慢啊,就买个把石粮食,在城中找一块乞丐最多的地界儿,布个粥棚施一阵子,然后自己个儿就都成神成佛了,这样多快啊,可是,大家都变聪明了的话,傻子怎么办呢?”
傅清从没想到今日这些话,能从宝珠的嘴里说出来,毕竟表妹在他心里,饶是经历了多年烽火历练,也终究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刻板印象,不知道为什么,连日来的奔忙,压抑,愤懑,竟在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作用下,渐渐变得舒展起来了,
“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决断了,”
宝珠抿着唇看着表哥,噗嗤一声没憋住,连哭带笑了出来,
“什么嘛,一副要得道成仙的模样!”
“哪有,这个一般是要被说成想当人老爹的模样!”
“是你那小媳妇儿说的吧?”眼看着表哥表情变得僵硬,宝珠吸了吸鼻子,认真道,
“倒是说得很对!其实这次的事,大头都叫定福楼那老板赚走了,平时他拉那么多药材怎么都没人管,这回就几件破袄子就没完了?”
傅清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宝珠啧了啧嘴巴,
“傅谦的销路我不知道,可这条从关里出来的路可是早就通了,那怎么别人都行,就我们不行?”
宝珠坐去镜前扑了扑粉,试图让自己漂亮点,其实她根本没被禁足之事吓到,只是因为此事而被夫君问及为何要与富察家往来的时候,因为做贼心虚打了磕巴,导致家里那个犟头这几日唉声叹气,还偷偷抹眼泪,惹得她比较烦心,现下对着表哥嘟囔,
“你说他傻不傻,光知道我和富察家曾有过婚约,就非说是傅谦,他也不算算年纪,我再使使劲儿傅谦都能当我儿子了,你说他是不是缺心眼儿?”
傅清一脸无语得评价,
“缺点儿好,省的你多出来的心眼儿没地方用。”
眼看着傅清就要对儿子这件事说出点个人见解,宝珠赶紧一马当先得表示,
“咱们俩现在可都没儿子呢,菜鸡互啄可没意思哦!”
傅清登时会意闭嘴,结果叫宝珠推着让他原路从窗口的树上跳出去,免得叫犟头撞见,惹得腿上挂点隐疾的傅清不住地呼喊,
“推什么推,我多大岁数了禁得住你这么推啊?收了礼就撵客人,哪儿有你这样的啊!”
“我就这样!”
傅清跳到树上,回首看了看那站在窗口对他笑的顽皮的女子,当年那个梳着双髻满眼天真的女孩,终于成长成了一个心地柔软,知晓疾苦的美娇娘,傅清是打心底里觉得,他若是当年娶了她,两个人怕是要叫这人间把脊梁都给压塌,那样的话,怎么会顺理成章长成今天的模样呢?
有时候,人吃饱了之后就会发现,做个不愧天地的好人,比做个守得好规矩的奴才,更值得。
某种意义上,宝珠没说错,傅谦确实是像他,没读过多少书,空有一腔莽撞的正义,傅清想,这些年,他把自己困在套子里,是皇后的哥哥,是帝国的外戚,是富察家的话事人,是弟弟妹妹们的榜样,而越发忘记了初心,那些济世的大道理,他再怎么练习,也只能演绎得滑稽磕绊,他无法熟练得做个符合所有人想象的世故之人,那么,就还是跟随本心算了,
傅清跳下院墙,仰头叮嘱宝珠,
“我想到办法了,莫要轻举妄动,等我好消息~”
“好~”宝珠犹豫了片刻,最终喊了一声,“二哥!”
傅清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摇了摇手,仰天笑了笑。
那些属于表兄妹俩的故事结束了,早就结束了。
傅清想他得赶紧走,毕竟金锁上叫他特意叮嘱手艺师傅刻了个猪头,一会叫宝珠发现了,恐是要天怒人怨大地遭殃的。
“犟头?这昵称可真难听!”
曾经的那个不知所措的打猴少年,好像终于想通了什么事似的,他站到怡亲王府,容容夫人面前,拿起了长辈架子问,
“是你告发的吧?”
“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容容已经许久没见过二叔了,她知道最近富察家恐是炸了锅一般,眼下可能也就只有二叔能叩得开她的门,而且她确实也只想见二叔,眼看着二叔眼窝深陷,衣襟褶皱的狼狈模样,确实使得她舒心畅快了不少,她捻着桌上的桂花糖,放到嘴里,尝了半天才皱眉发问,
“二叔,你不是说嘴甜,心就不会苦了吗?可为什么我吃了这么多糖,却还是哪哪儿都觉得发苦得紧呢?”
所有人都说她做的事情多余,哪怕她是好心,依旧多余。
就像她这个人似的,走到哪,都多余。
她只是觉得皇帝就该是皇后一个人的,若是出现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子,就该把那人驱逐出去,为什么要拉拢?为什么要隐忍?为什么要友善?
“容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呀,你为什么不感谢我?你应该感谢我,永远感谢我,富察家,都要感谢我!!!”
她知道自己嘶吼着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像个疯子,因为目之所及的所有人,对她只有恐惧,厌恶,嫌弃,而偏偏,没有感谢。
可如果不被感谢的话,这一生,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她的大学士祖父分明在她出嫁的那夜,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富察家会感谢你,都会感谢你,她信了,全都信了,否则,她怎么可能去跟一只大公鸡拜堂,从此清冷孤寂得过了这么多年呢?
傅清也挑了一块糖放进嘴里,甜得他龇牙咧嘴,径直就给吐出去了,甚至还呸呸呸了好几下,仿佛才从那甜腻里把自己拯救了出来,傅清无奈得箍住失神的容容,
“你记错了,这话不是我告诉你的,是你告诉我的,我小时候每次挨打的时候,你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哦,是吗?”容容微微笑着睁着迷茫的眼,“没关系,就当我记错了吧。”
傅清多想念从前那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那是犹如龙潭虎穴的二伯家,少年时唯一能让他得到安慰的小姑娘,
“如果注定没能从富察容容这条命运上逃脱的话,你难道就没想过换个法子过这一生吗?”
容容平静的面容终于颤抖了起来,怨恨,哀求,绝望,种种种种情绪,汇集到最后,对着眼前的二叔,她还是不想展露出那些疯狂狼狈的模样,她像年幼时那样浅浅得笑了,
“二叔,也让我去死,是吗?”
她知道,没有人喜欢她,怡亲王府的势力早已大不如前,更何况她在这里只不过有一个菊园而已,长辈们不喜欢她,平辈们不喜欢她,甚至连上次与那位小二嫂揪斗之后,连小辈们也都说,是她的错,
容容每天都要擦拭弘暾的牌位,即使她从没见过他,可她却能侍弄好他留下的这一院盛放的菊花,旁人每次称赞她,称赞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说,他们这对阴阳永隔的夫妻俩,定是都与这些花有缘,
容容这个时候就会想,说不定这世上,唯一喜欢她的人,可能就是弘暾,她抱紧了弘暾的牌位,
“终于能去见他了,也不是不行。”
“不是的,我是说,让富察容容去死,而你,别再做富察容容了。”
二叔总是与众不同,容容疑心自己莫不是听错了,可看着二叔认真的表情,她知道对方没在开玩笑,
傅清看着那牌位,
“别相信男人的至死不渝,无论是人是鬼,都是做不到的,”
傅清的脑海中好似回荡起某个顽童在夜里的碎碎念,
“换做我是容容,我就背个小兜,去岭南吃荔枝,还能像宫里的女人们似的,一树的荔枝,皇后一个朕一个,贵妃一个朕一个,太后一个朕一个,分来分去,合着都是皇上的?别人就能分到一个?再说,容容也不是皇上的女人呀!守岁呢那是?”
那顽童扒着他一个劲儿的嘴馋,
“只要舍得一身剐,满树荔枝都是我哒!”
“不再做富察容容?”容容喃喃着,“那我做谁?”
傅清像是很多年前的莽撞少年附体似的,眼神突然发亮了,发表着大仇得报一样的言论,
“你祖父,那个老是抄家伙揍我的老头子,已经死了,你阿玛也死了,现在我的亲妹妹就是皇后娘娘,富察家眼下哪个不听我的?只要我放你走,谁还会抓你?”
他们是被抓回来过的,且当年也是押着容容亲眼看着,二叔替她遭受了祖父狠狠一番毒打过的,所以容容害怕,怕得直哭的抓着二叔的袖子,
“走去哪儿?我能走去哪儿?二叔你真的会没事吗?你真的已经是最厉害的那个了吗?”
傅清点点头,把容容头上那只价值不菲的步摇拆下来,踱步走向院中,对着这所菊园若有所思得问,
“容容,菊花有花语吗?”
她抽泣得答着,
“长寿,吉祥。”
傅清甚至后退几步,使尽全力把步摇扔进了那一大片属于弘暾的菊花海里,
“这叫花语?这是反话吧!我他妈第一眼看着就觉得晦气,以后咱种点热闹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