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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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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乌泱泱跪下去时,陈朝的天子却笑了笑。
他招招手:“过来。”
哪怕没叫名字,危胜芳也知道他是在叫谁,温顺地挪过去几步,刚要跪下去就被天子轻轻扶了扶。
“不必跪了,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天子像摸一只狸奴一样碰碰她的发顶就收回了手:“确实是有几分像墨玉奴。”墨玉奴是太子的小名。
根本就没注意我的长相吧,怎么会觉得像呢。她想。
顺理成章地,太子又瞧了她一眼,轻飘飘的,看过了,就移开视线。
“也没那么像。”太子说。
他确实和危佳令是不同的人了。危佳令是不会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心爱的幼妹的。
这个年轻的男尊王朝太子体内没有留下曾经的记忆,自然也不知道危胜芳是谁——大概只是第一眼觉得有些熟悉,看过之后就不感兴趣了。
——太好了。
危胜芳应该觉得放心来的,可她不自觉捏捏拳头,身体里某个地方酸酸的。好不公平,她记得皇姐,可皇姐半点也不记得她。
只是天子和太子都说像了,太后自然也不能没有表示。大抵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家心情都不错的缘故,最后把她也招过去看了几眼后,太后居然拍着小姑娘的手提议了让世子夫人把她收做养女。
“看看,和飞来站在一起多像,”太后道,“我看这合该是你家的孩子。”
上~位人偶然的提议当然不能只当做玩笑来听,无论这事听起来有多不合理。
说到底就是给个不会上族谱的养女名分而已,那位优柔寡断的世子夫人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老夫人眼神催促下摆出笑脸应了下来,当场就把危胜芳牵回了她身边。
好冷。危胜芳眨了眨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牵到母亲的手。前世废太女除了对皇姐这个爱女之外,几乎没有流露过什么温情,恐怕废太女有时候都不记得还有她这个女儿。
她倒是知道世子夫人很不喜欢她的,她长了这样的脸,和贺飞来近乎是双生子的相似,谁见了都以为是世子在外的遗珠,偏又在老夫人膝下养着,世子夫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那也没什么。危胜芳才不需要那种人的爱。有皇姐关照她,她就觉得够了。
出殿门之前,胜芳皇女最后还是趁人不注意时回了头。
那位寡言的太子正在听天子说着什么,仿佛很专注似的,却在她看过去时立刻抬眼望了过来,神情依旧静而无波。
“还看?”太子说。
“什么?”天子没听清。
“没什么。”过了会,太子才说,“……胆子太大。”
这话来得无缘无故,可知子莫若父,既看出来太子心情并不坏,天子遂也没问。
危胜芳在回到国公府后立刻得到了一应待遇。
国公府子孙繁茂,孩子都有五六七八个了,世子连正室所出的子女都没什么空闲搭理,当然不在乎多个小小的女儿。这个所谓养女并不当真会计入排行,当然也不可能和国公府女儿真正相提并论。
饶是如此,也让这多年来沉寂内院的孤女瞬时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府上住着不少或是日子过不下去、或是指望借国公府威风许门好亲事的小姐,她是其中身份最低的,连父母都没有,可现在人家一步登天了。
老夫人辛苦给自己救回来的孤女铺了这么大家闺秀的一套路,作为受益人的危胜芳实在不好拒绝。其实她并不想要那个愚蠢的母亲,也不真正想要一个身份。
等老夫人走后,她说不定都不在这个府里了,要这个名分干什么呢?
可老太太是为了她好。
“也不好继续叫翠鱼了,”世子说,“既姓了危,名字母亲为她再取一个罢。”
可是能改一个名字……
“太太,”她说,“我想叫危胜芳。”
“胜日寻芳泗水滨?”世子有点惊奇,“母亲还教过她念书吗?”
不是。危胜芳想。可她没说。
世子念叨了几遍这名字,没寻到什么问题,于是危胜芳的名字就这么找了回来。
好在世子夫人面上客气,确实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在象征性地问过她一次后就任她继续留在老夫人身边了,月例银子每季的衣服都照常送去,就当是用一小笔钱养了个投奔来的穷亲戚罢了。
如此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把这几年熬过去就好了。
等到贺飞来长大……
“我不好看吗?”
贺飞来问。
他从水里冒出来,凑到危胜芳裙边,趴在她的膝盖上使劲向上仰,想看她在看什么。因为又瘦了一些,眉骨和鼻梁更加凸显出来,现下是俊秀得很突出的眉眼了。
来自十二岁从宫中回来的那一日始,这个一直以来都是危胜芳催着才肯动一下的半大少年突然觉悟了对自己容貌的在意,莫名发狠起来,每日早起,勤加练习,眼见着是以肉~眼可见的进程迅速地瘦了下来。
说来也怪,他十岁前,无论胖成什么样,家里人也一概说好,都夸他有福气,等他十二岁自力更生地瘦下来,终于显出国公府的美人血统后,这些人又仿佛忘了从前是怎么鼓励他多吃少走越胖越好的,失忆一般夸他活泼有精神,好似贺飞来掉的这十来斤肉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真的是亲生的吗?”危胜芳也问他。
“应该是吧。”
贺飞来也不生气。
不再是小胖子之后,他的心也还是很大,完全不在乎他爹娘祖母这样的古怪态度,抑或者说根本也没注意到。危胜芳骂了他无数次,到底还是败在他缱绻无辜的长长眼睫下。
其实这样的性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危胜芳前世还是比较欣赏这种宽容豁达的男子的,只是她这一世心情一直很坏,心情坏的时候就总是看他不顺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配不上当胜芳皇女的另一种可能罢了。
更多的时候,贺飞来只是拿一双深黑的眼睛诚挚地看着她,从来不对她的话有任何疑问。
他还是个小胖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听话,但那时他的眼睛都被脸上的肉给挤成一条缝了,无论有多乖巧地跟在危胜芳屁~股后头都不能让她多看几眼。如今十二岁的贺飞来抽条了,已经长得颇有些姿色,危胜芳对着他这张脸的时候也就没那么容易生气了。
可也就是没那么生气而已。说到底,这张脸没什么好看的,若是想看的话危胜芳对着镜子看自己就可以了。她们长得日渐区分开来了些,但还是很像。
“你不觉得我长得很像谁吗?”
危胜芳实在没忍住问了他,顺便嫌弃地把他脸上手上的汗擦干净。女男授受不亲,她自然知道,可贺飞来不是别人,是她自己,他是不一样的。
“像谁?”贺飞来更疑惑地反问过来,“上次说的你像太子殿下吗?”
不像啊。他说。
他说:“太子殿下的祖母和我外祖母本来就是亲姐妹,要说像也是他和我像才对。虽然我觉得也不是很像——阿姐不觉得他像块石头吗?哪里好看了,冷冰冰的,没人愿意跟他说话。”
这话危胜芳就不爱听了。
皇姐是心机深沉冷酷无情,但她的长相——即使是这个男尊世界的太子,他的长相,那也是旁人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绝顶姿容了,贺飞来如此不解风情,真是瞎了。
算了。
危胜芳捏着被她拿手巾擦得发红的少年脸蛋左右摆来摆去,看了看,没再看到脏污的地方就放了手,贺飞来的面容轮廓有些硬了,唇边细微绒毛,肩背也宽阔起来,挺直的少年脊梁,肤色透亮,看起来很好摸,但不如小时候那样柔软,她不喜欢。
她也放弃了纠正贺飞来审美的想法。
前世的时候,她那些狐朋狗友都告诉她说男子心眼儿特别小,无论老少,都不肯在女人的面前承认别的男人好看。那时候胜芳皇女对男人还没兴趣,也就半听不听的,她也没机会验证,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这辈子她一直待在贺飞来身边,倒是把那些浪~女说的话个个都验证了一遍了。男子果然就是这么小气。
她不说话了,贺飞来倒是有点焦急了似的,主动把他的脸凑上来,他头发也湿了,漆黑的一大把铺在危胜芳脚边,整个人凑得很近,很热,眼睫也很长,水珠顺着发梢流过他的脸,像小动物一样柔软可欺。
虽然以他十四岁的年纪,还很难真的明白危胜芳看着他的脸的时候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种时候,危胜芳又在想些离他、离国公府很遥远的事情了。
“好看好看,你最好看。”
危胜芳敷衍地推开他还有点湿漉漉的脸,把少年的手腕拖过来,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没看到什么痕迹,试着拿指甲印上去磨了几下,只感受到那蓬勃跳跃着的心脉,于是放心地把手巾扔到了身后的热水里,示意贺飞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天都黑了,你回去吧?你~娘要找你的。”
“那也是阿姐的娘。”
贺飞来突然说。
危胜芳抬起头来,用她那双修长锋利的眼睛瞥了笨蛋一眼。也没否认。
国公府的人渐渐遗忘了这件事,也唯独贺飞来还坚持记着,这种时候突然提出来,又仿佛怕她生气一样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长长的睫毛猛烈眨动,迎着他头顶的日光,在他确实很漂亮的眉骨和鼻梁上投下了深深浅浅的影子。
危胜芳……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漂亮的男孩子比较宽容。
她终于还是没有不耐烦地把他推开,在他乖乖低头露出的后颈上用力按了一下,在少年跳起来之前威胁性地眯了眯眼睛。
“上次让你去问先生的事你问了没有?”
贺飞来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着凑到危胜芳身侧盘膝坐下来,腾了半天才找到了个他熟悉的位置,侧躺在了她膝上。
“我问过了,何先生说他没有见过那样的书,还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没说。”
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危胜芳在心里点了下头,习以为常地给他梳理起了头发。
国公府的嫡长孙生了一头漂亮的黑发,下人们没有敢亏待过他,但他的亲人却好像也并没有把这个孩子放在心上。危胜芳每次摸摸~他头顶的时候都能敏锐地察觉到贺飞来微微抿起来的嘴唇,说不清是舒服还是别扭。
他的头发长了,但不如危胜芳自己的黑发柔软,有些刚硬,又很多,从肩膀散开,落到危胜芳的裙子上。
太多了,十四岁的危胜芳的手指也不能太得心应手地梳理开来,不过是随便摸~摸而已。她自己就是正统习武国术出身的,当然知道哪些穴位疏通一下会比较好。
不过贺飞来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过他为什么锻炼起来比之旁人要恢复得快,很多时候,他就是想这么做所以这么做了。
“下次带我一起出去。”危胜芳在一片寂静中说道。
贺飞来顿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告诉她:“我在外面认识了一个朋友……”
他这次开口时,没控制好,声线有些沙哑似的古怪。危胜芳听出了这样细微的不同,伸手覆在了他喉咙上。
少年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但也没挣扎反抗,更没有动,安安静静地让她在最近有些凸起的喉结上反复研究了下去。
因他没有再说话,就没有摸~到明显的肿起,危胜芳蹙着眉头想想,也不太可能是生病,她眼皮底下看着呢,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贺飞来长大了。
内心还是个二十二岁成年女子的危胜芳突然不自在起来,觉得刚刚放上去的手有点烫,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袖子里去,扶正了贺飞来靠过来的上半身:“我累了,你回去吧。这几天你就不要过来了。”
刚十四岁的少年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
“阿姐为什么生气?”
他想问的,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他应该做的就是安静闭嘴,姐姐不喜欢话多的男孩子,所以他只问了一句就委屈地闭上了嘴,满脸茫然地被危胜芳推了出去后也没有再扑回来,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后就踢踢踏踏地走了。
危胜芳直到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后才打开了房门。
她怎么都忘了?
男子开始成熟的时候就是这样,声音会有一段时间变得很古怪,等过了那段时候就好了。胜芳皇女曾经听说过,有女人最喜欢这样刚刚开始展露风姿的小男孩子,那人后来被胜芳皇女处死了,因为色心太重,差点糟蹋了行伍途径的村子里的小孩。
这样的事她在还是皇女时也见过,但危胜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一天和一个还没长成的男孩子朝夕相处——不对,她可没想过那种事,只是想知道贺飞来有没有生病而已。
谁能想到他只是要成熟了呢?
危胜芳在意识到之后就立刻收了手。
还好,还好贺飞来是个迟钝的笨蛋,她危胜芳更是个矜持有度的好女子,因此不会犯下大错。
她还是想过要给她未来的女儿的父亲留一点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