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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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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当夜的事罢,危胜芳刚睡下去,窗外轰隆声渐起,顷刻间电闪雷鸣,雨水迟迟不落,她醒了,正巧听见外间窗户被人丢了块小石子,框的一声响。
她没出声,睁开眼睛听着,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音更轻了,但不依不饶似的,没个完了,也不知道敲了多久。
危胜芳叹了口气。
“进来吧。”她说。
话音刚落,外间一阵窸窣声,窗户打开了。一片幽暗里,半大的少年跃过桌案,站在了她床前,低头撩起了帘子。
“阿姐。”
这种时候,危胜芳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她果然把贺飞来的身手练得很好,方才她自己几乎都没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世子夫人倒是说过要给她几个丫鬟,提一提她小姐的架子。她不习惯由女子来伺候,做老夫人身边无名无分孤女的时候就没要过侍奉的人,有了名分之后仍然谢绝了这份好意,独自一人居住在老夫人院子的角落里。
“这不大像话。”世子夫人说。到底危胜芳也是他们家的小姐了,跟的还是她娘家的姓氏,这点体面是该有的。
但老夫人说没什么:“由她去吧。”
老夫人自己也不过是寒酸秀才之女,过惯了苦日子的,平日里厉行节俭,身边也没多少人,她当危胜芳是晓得自己的身份,不曾因为多了个名分就飘了,还很满意自己养出来的姑娘懂事。
其实危胜芳觉得,一个人更自在些。至少在这种时候,她的“闺房”里是不该有年轻男人出现的。好在不会有人看见。
贺飞来没说话,蹬了靴子丢了腰带爬到床里侧,给自己盖上被子躺下。
他是来惯了,年幼时和危胜芳一起睡在老夫人碧纱橱也就罢了,现在两人年纪大了些,其实也知道不该来,从自己院子里出来的时候特意躲过了守在外头的小厮们,可他想来,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男孩子胆子小一点是常事。”
贺飞来头一次因为有雷跑过来的时候才十岁,没敢上床,缩在危胜芳写字的那张案子等她回来,她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了,有心骂几句,想到人家到底是男孩,年轻的男孩总是很爱撒娇的,她前世没爱过男人也知道,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也是因为,她想起来,胜芳皇女小时候其实也是很怕打雷的。
那时候她还是小孩子,被其他的皇女们欺负,坐在树上听着一声声雷,下又下不去。
会死的。年幼的胜芳皇女隐约这样想着。
最近的那道雷都劈到她鼻尖了,她被雪白电光吓得闭上眼睛,刚要哭,腰上一轻,有个人把她抱了下来。
“不要怕。”那个人说,“你是女孩子,不能这么爱哭。”
那时她在皇姐怀里,抱着皇姐的脖子,揪着皇姐被她揪下来的一缕黑发,抽抽噎噎的,还是把眼泪咽了回去。
“……我不哭了。”
她希望皇姐喜欢她。她一定要皇姐喜欢她,最喜欢她。
……
“我胆子才不小。”贺飞来也反驳她。
他凑过来,从背后拢着危胜芳的肩膀,很不甘心地跟她讲小话:“阿姐你知不知道,其实胆子最小的是太子。”
“又胡说。”
“真的!我听……我听说的,太子很怕死,所以他都二十岁了,还很少出宫。”
“他是太子,你以为他是什么?可以随意出门的浪荡子吗?”危胜芳不想理他。皇姐无论前世还是如今,都是一人之下的王朝储君,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出行岂有那么容易?
“不是那回事,”贺飞来犹豫了一会儿,“他们说,太子近年来不知为何身体很弱,经常生病。”
也是因此,年已弱冠了,太子还未正式婚配,自然也没有子息。
这两年里,危胜芳也随着国公府进宫再见过那位太子殿下几次。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太子没多看过她,只是陪着天子见见客罢了,天子还记得她,偶尔问起几句,太子也就顺便瞧她几眼。
头一回还好,贺飞来没注意到,后来贺飞来就不愿意了,讨厌起太子来。
身为女子,危胜芳向来不擅长调节男子之间这些争风吃醋的把戏。贺飞来年纪还小,只是顽皮而已,皇姐如今是太子,比他高,比他白,还比他漂亮,贺飞来有点嫉妒也是常理,她很不必放在心上。
她就转了个身回来,抱了抱贺飞来的脑袋:“睡觉。明天我要出门,你也要去。”
“哦。”贺飞来在她手指下闷闷地答应道。
他们这一夜睡得很好,醒得也很早。
他临出府前,世子夫人给危胜芳送来了一顶帷帽,斜侧半边脸妆点珠翠的样式,好看是好看的。若是危胜芳当真只是个十三岁小姑娘的话,当然也不会觉得出门遮挡自己的脸孔有什么不对。
可危胜芳不是。她又没打算真在这深宅大院里待到成婚,因此她瞥了贺飞来一眼后,就在他茫然眼神中将那帷帽扔到了他身后。
危胜芳着男装跨出了大门。
她不太喜欢这个世界的女装,平日里待在老夫人的院子里不得不捏着鼻子穿就罢了,出门还要穿得叮叮当当的像什么样子?也是她和贺飞来现在的个子差得还不算太多,贺飞来在她落的衣服不知道有多少,她顺手就拿了一套过来自己用了,正好合身。
贺飞来还是个小胖子的时候,总是被人往脸上涂脂粉,打扮得白白软软的,难看是不难看,但危胜芳就觉得很怪。她的身份终于能摆到明面上之后,也不许人对贺飞来这么做了。
年纪轻轻的男孩子大多天生丽质的,上太多脂粉反而是浪费。皇女亲自来养贺飞来,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被这么糟蹋。
她早就想好了,贺飞来和她相貌上至少还有三四分相似,两人一齐骑马上街就像是兄弟出游,一般也没什么人会去注意他们。京城多得成天无所事事就喜欢到处乱逛的闲散公子,危胜芳如今也还没怎么发育,说她是娇生惯养的好人家公子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尤其她生得好,眉目端严,挺直肩背驭马的样子比贺飞来还像个出身尊贵的少年公子,常常拿眼梢轻飘飘地看人,倒有些年幼的纨绔子弟脱离家人身边随便闲逛的意思。
因此,一路过去,几乎无人怀疑她是跟着兄长出来的小娘子——若是贺飞来再矮上一些的话,怕是还有人会以为危胜芳才是哥哥。
她跳下马,酒楼自有人过来牵了马去。
国公府的嫡长孙能随时在任何酒楼有自己的位置,他们拐过几条长廊,在两面环清水的雅间坐下,酒楼的主人派了小仆过来报菜名,但危胜芳嫌他难看,因此还是要了份当日的菜名过来慢慢翻看。
说实在话,危胜芳并没有把贺飞来要见的小朋友当回事。
在她眼里,贺飞来都还小呢,交的朋友应该也没多大,两个年轻小男孩混在一起,贺飞来是她教过的,知道什么不能干,就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即使是出了事,那也没什么,她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替贺飞来给做了的冤大头。
无论在哪一世,人都得自立才能活下去,这是圣贤说的道理。
所以危胜芳只是打算出来透气的。
她通过贺飞来和他那位新来没多久的先生搭上了线,从那位颇为古板固执的先生书房借走了不少看似没有太多用途的杂书。庭先生不知道他其实算是收了一个半的学生,有些书还不肯贺飞来太早看,但危胜芳是心智成熟的成年女子了,拿不到自己出门去找就是。
胜芳皇女前世鲜少独自一人出门玩乐,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长到十四岁也没燃起探索未知的兴趣。实在是她并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贺飞来坐在一边伸着长长的腿发呆,见她良久也不点菜就知道姐姐没什么中意的,招招手让跪着守在门口的小仆去找了些在酒楼里卖些精致细点的人过来。
那些人都是手上有点儿本事,但又不愿意把生意全托给酒楼的,这家酒楼的老板是个烂好心的,也同意,许了他们的人固定每天到酒楼里三回,做成交上来一半就是,彼此各自安好。
果然,一会儿就过来了一个青衫的少年。
其人看着还没有十四岁的贺飞来健壮,个头却挺高,低着头行了个礼就提着篮子走了进来,头顶还束了同色的发带,衬着乌黑的头发,格外青翠可爱。
他很懂规矩,行至外室就没再进来,将篮子轻轻放在地上往前面推了推,人倒是又退到了门外。
少年退到一边去后就不再说话了,那小仆又进来,挑开篮子上的布挪到了他们面前,里头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梅花糕,难得是颜色鲜洁湿~润,一看就知道是刚做出来没多久的新鲜货,温热的融融气息中又带了些甜甜的寒气,这香气果然让挑剔的胜芳皇女抬了抬头。
她顺势望过去,正好看到了那少年迅速低下去的侧脸轮廓,即使只是匆匆一眼也能看到他眉浓唇薄,乌发雪肤的好长相。
少年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长相容易惹祸一样,死死地低着头不肯和室内的贵人对视。他的手指修长带薄茧,怎么看也像是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手了,然而肩膀还很削薄,肩颈微弯下来的弧度脆弱又动人,这么瘦弱的人看起来又怎么都不像是已经有了十五六岁。
于是危胜芳刚刚打算让人把花糕撤下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不是不吃甜,但若是能不吃的话还是不太愿意在人前表现出喜欢的。男帝还疼爱她这个小孙女的时候尤其叮嘱过她,女子是不能放纵自己的,喜甜就是放纵的开端,一旦放纵了自己就会心软,而心软的人在皇室是活不下去的。
但这孩子让危胜芳想起来前世遇到的故人了。
那个谁,落到她手里之前,据说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