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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画像 ...

  •   两人无话,对坐了好一会儿。
      连横说,“我也不想睡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东湖宾馆建在L大风景最好的雨花湖畔,一面是假山瀑布湖水游鱼,一面是连接东西校区的跨河大桥。
      宾馆的顶楼天台没什么摆设,但抬眼是天,俯瞰是校园,天台立于天地之间,很有些游离于尘世的缥缈之感。
      岳彩尧最喜欢这种游离。
      连横觉得,他也最适合这种游离。
      上次连横跑到顶楼来数下面的车位,好安排接送与会人员的车辆行程。不小心发现了这个小桃源。三两沙发,中间一把巨大的遮阳伞,被高低错落的绿植掩映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就想到了岳彩尧。
      连横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岳彩尧问,“是你经常带路索学姐来的地方?”
      连横愣了一下,“想什么呢你?我每天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岳彩尧不再说话。
      连横说,“我上次上来数车位,不小心发现的。”
      岳彩尧说,“哦。”然后背过身去,看雨中的校园。
      雨下得滂沱,在伞上花上平台上打出不同层次的声响。
      连横翘了翘二郎腿,有点兴奋,“好多年没在这么大的雨里出来过了。小时候一下雨,我就跟邻居小孩跑出去踩水坑,”他讲得眉飞色舞,“哪有水坑往哪踩,他从小到大就没占过上风,回回被我踩得一身泥。”
      岳彩尧说,“你喜欢激烈的东西。”
      连横问,“那你呢?”
      岳彩尧想了想,“我……没有什么喜欢的吧。”
      连横说,“你喜欢吃鱼。”
      岳彩尧眼睛暗了暗,“你看,你喜欢跳街舞,喜欢打篮球,喜欢看电影,喜欢去旅游,喜欢……”他顿了下,“喜欢周围的人,可是我,我不喜欢跳街舞,不喜欢打篮球,不喜欢看电影,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对全人类都没有兴趣,”他的声音很缥缈,在嘈杂的雨声中有些脆弱。
      连横看了他一会儿,声音放轻,“你喜欢画画。”
      “那不是喜欢。你看过《月亮和六便士》吗?”
      “我喜欢毛姆。”
      “查尔斯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你早上睁开眼睛就是满血的,我每天要给自己找若干个理由,才有力气活下去。”
      他背对着连横,站在伞下。他其实很瘦。小姨给他买的衣服都是宽松款,衣料挺脱,连横原以为他的肩要更宽些。
      “我没跟你讲过我们家吧!我有七个姐姐,他们都喊我姐七仙女。我爸在我们那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妈一个闺女接着一个闺女地生,我奶奶就不乐意,私底下跟我爸合计,要在外头给他找个小的,生了儿子是偷着养起来还是抱回来给我妈都行。我爸是靠拆迁起的家,典型的暴发户,我妈读书多,我爸也得意他,也宠她。这些都是我姐告诉我的。我大姐比我大20岁,我妈走的时候,她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我爸不同意,就跟我妈一个接着一个地生。反正家里有钱,生多少都养得起。后来,我妈终于生下我,但是没完没了的生养,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到了极限。没多长时间,就过世了。”
      “我对我妈没什么印象,奶奶很宠我,但是因为我妈,还有我姐,我对奶奶的感情很复杂。我爸好不容易生下我,也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兴奋吧!或许他还有愧疚,毕竟,如果他真的在外面再找个,两人最多是情感破裂,我妈还有活头。总之,他一看见我就会想起我妈,姐姐们也是。那种感觉,怎么描述呢?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带着原罪的。所以你说,我要喜欢什么?像我这样的人,配喜欢什么?”
      连横把翘着的二郎腿收回来,身子前倾,两只手交叉着。
      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能说的,岳彩尧都懂。
      这些日子同吃同住,即便他自己不讲,他也能从他不经意的表情中,看到第一秒闪现的悲伤。之前他还好奇,这种本能的悲伤源自哪里。现在终于明白,他的特立独行,他的眼高于顶,他的胡乱涂上的心理测评……都扎根在过早就耗光了力气的童年。
      “都在变好。”连横听见自己说。
      “并不,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
      岳彩尧回身坐到沙发里,连横发现,他竟然是内双。

      雨终于小了,连横说,“诶,你是不是还没给我画过像?”
      岳彩尧抬了抬眼,他的眼睛已经有些肿,“要画吗?”
      连横两只手按在一起,“可以吗?”
      他跑下楼,从会议室拿了几张淡粉色的A4打印纸,没找到铅笔,就拿了两只黑色中性笔。
      岳彩尧今天穿了一身橘黄。连横觉得他就像那种叫不知火的橘子,初见的时候一身尴尬,老师嫌,同学烦,名声皱皱巴巴,举止坑坑洼洼,捏起来还软趴趴,然而一旦剥开他的外衣,他薄如蝉翼的壁囊,一咬即破的果粒,光滑璀璨,清爽甘甜,美好得叫人睁不开眼。
      岳彩尧把一支笔别在耳后,定点,找比例。
      连横提醒他,“想想这几天咱们听过的解剖课。”
      岳彩尧放下笔,定定地看连横。
      连横问,“怎么了?”
      岳彩尧说,“我能摸摸你吗?”
      雨淅淅沥沥。
      岳彩尧一条腿跪在沙发边沿,修长的手指搭在连横的眉骨上。
      连横有些恼恨这雨的缠绵,叫他呼吸不畅,浑身脱力。
      岳彩尧的身子前倾,他就需得后仰,他本能地想把手扶上他的后腰,可是两只手攥着拳,都怯懦地抵在沙发靠背上。
      他的呼吸灼烫,已经闹不清是他的喷到了他脸上,还是他的喷到了他脸上。他也感觉不到岳彩尧的动作,只觉得自己半边身子发麻,大脑里的氧气被抽得干干净净,心脏擂鼓一样响。
      岳彩尧的眼睛离他很近。他说不上那里面有什么。但他感觉得到他的用力,仿佛想透过皮相,去看他内里的东西,看到他更多的东西。
      连横发现,每当他手里握着笔,他的身上就会生出一种力,那种力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当他自己都放弃了,这种子仍然会执着地把他挂在悬崖峭壁上。
      或许岳彩尧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上存在着这么一粒种子。
      因为他自己看不到,他眼中藏着的璀璨。
      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干涸的河床里,开出的那朵花,多刚强,多耀眼,多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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