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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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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的王死在了温柔乡里。
尤罕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相当看不起那些把脏水往女人身上泼的没种玩意。
半个月前,南蛮诸多部落首领联合意图杀死南蛮王。
他们的意图确实很轻易就要成功了,南蛮王尤罕的亲信死的死,叛变的叛变,势力所剩无几。
尤罕也觉得自己无路可走,干脆搂着中原送来的美人打算一醉方休。
外面是喊打喊杀声,里面是灯火芙蓉帐。
尤罕喝了不少,但没醉,半眯着眼看怀里的中原姑娘,觉得单凭她这样貌身段,那些人就不会舍得杀她。
正这么想着,怀里人伸手拿走了他的酒坛子。
尤罕平日里惯着她惯成了习惯,也没使力跟她抢,安安静静地看她想做什么。
许闻莺很顺利地抱过了酒坛子,她看一眼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南蛮王,用了点力道往地上砸。
一声脆响,酒坛子四分五裂。
里面还有些酒水,没溅上她的衣裙,倒是让尤罕的长靴一片狼藉。
尤罕没被惹恼,倒是把怀里的人检查了一遍,发现她没有伤到,便又不动作了。
许闻莺又要折腾他,他开口了。
“别乱动了,”他随手给她理了理衣裙,“只要你没碰着没伤着,他们不会杀你的。”
他以为她怕死。
许闻莺本来很着急,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气笑了。
他随随便便收了个女人,认认真真把她当妃子了,都没想过她另有意图吗?
那他堂堂一个南蛮王走到今天这一步还真不奇怪。
但当务之急是赶紧带着这人逃走。
她看他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想了想,问他:“你了解中原的习俗吗?”
尤罕连中原话也不会说,许闻莺被送来前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学南蛮话,想也知道他对这方面少有涉猎。
他摇头。
这就好办了。
许闻莺叹一口气,很是哀戚地开口:“我知你们的妻妾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但在中原,女子是要从一而终的。”
尤罕听着,实际也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她似乎很难过,却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许闻莺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别说一知,半解都没有。
她干脆把话说明白:“王,您若是死了,我作为妻妾,又无所出,是要殉死的。”
殉死,许闻莺用南蛮话说,大概是陪着死的意思。
总之就是她也活不成。
尤罕有点头疼,又有点高兴——其实说他沉溺温柔乡,真不是假话,他确实在许闻莺这里醉生梦死了。
他只是无力对抗,若是有能耐,怎么也不肯把她让人。他不舍得她死,可是她现在不得不跟着他一起死,他竟然算得上欣然。
许闻莺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想尽快把人哄着跟她走。
她说:“王,我不想死。”
尤罕到底不傻,他明白这姑娘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了。
他没问她有什么办法,只问:“阿莺,我们去哪里?”
他没有所谓死得其所的壮士情结,这姑娘偏以为他好脸面,费了这么多口舌。
他总不能拒绝她。
尤罕随手牵了一匹马,它的前主人已生死不知,厮杀声近在耳边,尤罕俯身拉许闻莺上马。
尤罕看得出来,这姑娘在他们跑出一段距离后就放松了些,甚至能分出心神来问他:“王,你还有在外的兵力吗?这里的人都要死了。”
尤罕诚实地回答:“没有。”
他本来就白手起家,无父无母,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靠着武力压制让一众首领对他服气。可是他只是一个人,他们有诸多势力为他所用,他才是南蛮王。他们要反,他就没有所谓的兵力,总不能以一敌所有。
许闻莺不再说话。
她想着先把这人安顿好,等风浪平息些,她再想办法联系主家。
路上并不太平,期间来了好几趟追兵,有的被糊弄过去,有的实在躲不过,许闻莺便为尤罕递刀。
刀是从南蛮王的营帐里顺来的,不只一把,长的短的都有,许闻莺没来得及挑,直接裹了一股脑带走,也不管重不重,一路都由尤罕拿着。
尤罕本以为这姑娘临走想带些珠宝首饰和衣裳之类的,起初觉得有些沉,但对他来说倒也不算什么,便也不多话。
第一次见她拆了包裹挑出一柄长刀给他,他还是有些惊讶的。
尤罕听说中原人讲究“兵不血刃”,然而他作战时血气甚重,刀刀见血,身上也溅得到处都是。他尽兴了,回过神来,才想起看看她。
许闻莺静静看着,见他回头,也很捧场地笑笑:“王,您锋芒未减。”
她学了三个月南蛮话,但好像还不是很到家。
尤罕听她说他的刀很锋利,恍悟,以为她怕。
然而这刀没有刀鞘,他只好扒了地上尸体的外衣把刀刃包起来。
在她温和的笑意中,他拉她上马。
她身上的女儿香飘逸在他嗅觉范围内。
他的血气是重了些,他想。
他们赶了半月的路,期间换了好几次装束,最后到了一处山林。
南方一向山林多,这一处尤其隐蔽。若非早知路径,怕是不知不觉就绕着走了。
但许闻莺半点不迟疑地带路,长途跋涉也不见累,与这几个月整日趴在床上,日上三竿也不起身的疏懒娇弱模样判若两人。
上位者往往疑心病重,尤罕称王许久,不可避免地沾染一些,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发现不对了。
他盯着身前几步距离的姑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关她的记忆。
背后目光灼灼,许闻莺当然有所察觉。
要她说,尤罕这南蛮王当得半点儿不慎重,或者说南蛮人都是如此,一点自己的势力也不培植,全凭部落关系牵连着。
现在他总算有点南蛮王的觉悟,许闻莺觉得颇为不容易。
只是许闻莺若知道他在思虑她的体力问题,恐怕心态就不这么平和了。
尤罕以骁勇善战登上南蛮王的位子,精力旺盛到惹人眼红,他目前帐内只她一个妻妾,她常常不得安歇,不白日补眠,难道要她不眠不休吗?
便是神仙也没有这样的好精神。
他们来到一处竹楼,周围一片竹林,依山傍水,雅致得很。
这样的雅致与尤罕是毫不相干的,他甚至有些觉得这地方在排斥他。
许闻莺把马拴好,见他立在原地不动,便朝他走过去。
这时正是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天色昏黄,照得翠绿的竹子也晕上暖色。
高大的男人独自站着,影子拉的很长,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他转头看她。
许闻莺径直走过去,打破了这氛围:“王,此处隐蔽,少有人烟,您姑且在这里住下。我会找机会传信,请求援兵。”
她看起来相当认真,尤罕没问她哪来的援兵,只顺从应下。
旁人,比如尤罕的部下,说他如何威严,许闻莺只听过,却不曾亲眼见过。她从不胡乱提要求,这位南蛮王对她算得上百依百顺。
她没想到的是,到了这境地,尤罕竟什么也不问。
她想,这位南蛮王大概只在战事与床笫之上骁勇,却不甚擅长应对女人。
二人走到竹楼前,许闻莺上前叩门。
三声之后,一民妇装扮的女子开了门,见了许闻莺,原本有些怯懦的神情变得灵动活泼起来:“闻莺姑娘。”
许闻莺安抚似的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子让开一步将二人迎进门,再回身关门。
三人落座后,许闻莺开口:“音书,曲流去何处了?”
主家安排了音书和曲流两人在此处守着,如非要事,不得离开。
可是现在却只见到音书。
音书眼神不时看向尤罕,迟疑了一下,说:“半月前主家传了信来,要曲流回去一趟。”
许闻莺注意到音书的小动作,同她解释:“这是南蛮王,我的……夫君。”
音书收回目光,垂眼继续说:“只是近几日动乱,书信难通,与外面断了联系,我只能守在这里,接不到主家的消息。”
许闻莺也不意外,说:“无碍,主家会想办法的,只消过一段时间便好。我与他暂住此处,到时传信告知主家,听候指示。”
音书应下,起身去收拾可住的空房。
许闻莺这才抽空去关注尤罕。
他听不懂中原话,只静静坐着,见她看他,也不表示对她们谈话内容的好奇,只问:“这里就是你找的住处吗?”
他措辞相当委婉,把她说得相当清白,绝口不提她疑似图谋不轨的行径。
许闻莺“嗯”了一声作为答复。
“那我们……住在一处吗?”
尤罕犹豫再三,问出这句话。
许闻莺一愣,倒也不算很惊讶。跟着她走了这么久,一句话也不问才奇怪呢。
只是到这地步了,她当然不会以为这位南蛮王急色得命都不顾,这问话,只怕是在找寻一个定位。
而今他身份尴尬,她呢?她曾是他的姬妾,眼下却不一定了。
可她不是他的姬妾,又能是什么呢?
嫁都嫁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她手里又没半点权势,全仰仗主家的部署。对于那人来说,她已经是落下的棋子,总不可能收回去。
许闻莺见他茶碗空了,起身为他斟茶,眉目温顺:“王若有兴致可四处看看,只是天色已晚,须得早些回来,我在房里候着。”
这是要住一间房了。
尤罕本也打算找机会把周围的路摸熟,有她的话,他的行动就光明正大许多。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随意走动总是说不过去。
是以他应下,端起茶碗仰头喝了个干净。
许闻莺见了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见过那人饮茶,举手投足都收敛得很,温温和和地抿,任谁也看不出来他的滔天野心。而她,即使知道,也难免偶尔受到蛊惑。年少无知,甚至做出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来。
偶尔想起,还能给自己添点儿笑料。
这么一想,许闻莺连带着看尤罕略有些狂放的饮茶姿态都顺眼起来。
尤罕放下茶碗,就见她眼含笑意,看起来不像是赞赏,也不像是嘲讽。他头一回见她这样,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便静静等她开口。
许闻莺却在茶碗与桌案的磕碰声中回了神,顺手收拾了桌面,端起茶案准备拿去清洗,又叮嘱:“此处地势复杂,还是留心不要走远了,山林有主,这里的生灵不太欢迎远客。”
也不管尤罕应了没应,径直走了。
尤罕盯着她行走间一晃一晃的腰饰流苏,一时有些恍惚。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只是音书起先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会儿又临时生火,只怕还要些时间。
许闻莺说是要收拾些旧物,回房去了。
尤罕只一人待着也无聊,又听不懂她们谈话,记着许闻莺的叮嘱,干脆没往外走,只在竹楼里转悠了一圈,将这里的布局摸清了。
按理说这也不过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不必修整得多么美观,只需提供个迎来送往的处所便好。这里却处处是景,外面的青山绿水还不够,院子里还有假山和人为挖出来的水道,若非临近两国边境线,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用来避暑闲居的院子。
中原人好像都喜欢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尤罕想起他那唯一一个姬妾也是个中原人,终于感到他们之间有时搭起话来很不着调,暗自把学中原话提上日程。
尤罕清苦出身,早些年食不果腹,一顿好菜更是奢望,是以这位南蛮王实际上并不挑食,但也许物极必反,他朝不保夕了十几年,终于有能耐了,饮食上更偏爱重油重盐、大鱼大肉的食物。
可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能上哪儿去寻牛羊来开荤,许闻莺跟音书提起的时候,音书很是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告知她后院养着二十来只鸡。
音书和曲流两个姑娘,平日吃得清淡,起初只养了五只,想着这里偏僻,采买不方便,偶尔能有个鸡蛋吃也不错。
但其中有一只公鸡,过不久就有两三个破壳的蛋了,后来她们时常用鸡蛋和鸡崽去换些吃的用的,日子也有生气了不少。
许闻莺在那人身边待了好几个年头,一听便知这只意料之外的公鸡是怎么来的。她笑了笑,到后院去逮了一只母鸡来。
音书正注意着火候,不好离开,许闻莺便自己搬了个矮木凳在一旁处理这只母鸡。
许闻莺一边干活一边感到好笑,她学的这一身动手的本事,没让人见血,倒让鸡遭祸了。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想,废了一枚本来能做他用的棋子。
回过神来,她不免愣了一下。
从前在南蛮王营帐里的时候,她很少有精力去深挖从前的记忆。许是来了这里的原因,总是很容易联想一些有的没的。
尤罕是闻着饭香寻来的。
他到的时候,许闻莺正把鸡汤端上桌,见他来了,便引着他进了厨房。
尤罕不明所以,不过南蛮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他也就顺从地跟着她。一进厨房就被迎面塞了一只碗。
这碗对尤罕来说不大不小,对许闻莺来说却是大了些的。碗里满满当当的鸡肉鸡汤,专挑了尤罕偏爱的部分。碗底垫了一块半湿的布隔热。
把碗稳稳当当塞到他手上后,许闻莺飞快放开了捏着两边碗沿的手,指尖泛红。
“吃吧。”
尤罕端着碗,没有动作。
许闻莺感到奇怪地看他:“怎么了?”她记得这位不会在这种方面矜持,相反还应该很放得开才对。
尤罕摇头,许闻莺也不问,递了一双筷子给他。尤罕接过,也不讲究,就这么站着端着碗吃。许闻莺也给自己捞了一碗,两人面对面站着一句话也不说,气氛却也说不上尴尬。
许闻莺不想过一会儿还要打扫,伸手拎了个竹编小碗摆在灶台上用来放鸡骨头,一抬头见尤罕直愣愣看着她,才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事作风像是被他同化了,学的规矩忘了个七七八八。
她有些恼怒地瞪他一眼,很快吃完了放碗走出厨房。
而音书这时还在安安静静细嚼慢咽地吃,见她出来,放下碗筷:“闻莺姑娘还没用膳吧。”
许闻莺瞥见桌上音书下厨煮的素菜,在南蛮被肉食塞腻了的胃感到渴望。于是她又折返回去装了一小碗饭。
她给尤罕挑出来的鸡肉实在是多,吐骨头也得费不少时间,是以尤罕也只能慢慢吃。
她折返回来,尤罕抬眼看她,想了想,说:“好吃。”
许闻莺瞪那一眼没有多少生气的意思,所以也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她稍稍想了一下就明白这位是在唱哪出:他知道这鸡是她下的厨,于是夸夸她,想让她别生气了。
他在哄人。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这反倒让她有些心虚,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故作矜持的“嗯”了一声,端着碗奔赴自己心心念念的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