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那一次状似不经意的招呼之后,李梦泽便时常伴于二人身边。分明是突兀的介入,却似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仿佛三个人人维持着这样的平衡已经很久。君清遥原以为,那少年该是多么冷清的性子,自己与他相识半年,且日日相对而处,尤不能再近半步,又岂容得一个陌生的人这样堂而皇之的靠近。
可是,他看到清延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更加眩目。
李梦泽摇着手中折扇的时候,似笑非笑的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时,他终于再次看见那少年眼底盛开的芳菲。非霜染残红冷艳,而是真正的融融暖春。
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
一如初见。
那笑颜,却不是为自己而绽放。
君清遥不知到底从哪里开始乱了步调,分明是自己一步不错的紧随其后,试图将那个少年从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唤醒,让独自踽踽的心昭然于朗朗乾坤之下。从不紧逼,也绝不远离。他以为,这该是能够让那少年欣然接受的步调。可是,却又为什么一个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闯入的人,便硬生生地横亘在了两人之间,阻了原本便举步维艰的前行,掩了那人时而含混模糊却又清晰于脑中的面容。
夜,很凉的夜。
风吹竹影,月色寂静。
一盘残局,两人对坐,又一人独立于侧。
这一盘已然是破了,却仿佛尚未燃尽的硝烟,丝丝拉拉的在棋局中蔓延着,烧得人胆战心惊。虽局已残,却仍见得出激战时该是怎样惨烈的场面。
那白子实未免太过霸道了些。而桌前的执子把玩的少年却青衫萧索,瘦嶙嶙的静默而坐,眼睛微微眯起,颈子微微仰起,不知看向哪里,又仿佛哪里也没有在看,不过在回味那场快意厮杀。脸上无波无澜,全然看不出胜者的欢愉,竟平添了几分凉意。
“莫兄于对弈之事的执念,实在令在下对莫兄刮目相看。”微冷的天,李梦泽却仍摇着手中折扇,笑眯眯的说道。“愿以为,莫兄该像…参了数十年苦禅的大和尚,看淡了时间百态,断不会执著于输赢。”话倒不见得中听,偏就这样云淡风清地说了,却也不见那少年恼火。
适才那场对弈,僵持许久,最后还是李梦泽终险险输了半子。清遥立在一旁从头到尾看了,何尝不是颇有些意外。
对弈之趣,在乎“谋”字,如行兵布阵,两军相持。统帅之人需以毕生所学,斗智劳心,顾于己而谋于敌。怎样想来,照清遥的心性,也不似会以此为乐。况相识者以来,从未见过那人敲子落枰,竟是自己擅自断定那人不喜弈局之趣了。更没想到的是,那人的棋风狠凛,不留半步活路与人,节节进逼,全然不似平日里老僧入定般凌傲万物的清冷,经仿佛满目桃花被凌迟揉碎,沾染一身血色。本以为,这样的一个人,便是果真欲求胜,也该以退为进,按兵不动的置死地而后生。无论如何,也不该如那残局之上,一片屠戮,鬼哭神嚎,如堕修罗。
清延终于侧过头,笑眼盈盈,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清遥早已发现,这人很容易便堕入了自己一人的世界,说起话来也会变得轻轻浅浅,多了几分不真实的飘忽。不知是怕惊扰了这天地,还是怕将自己从幻梦中惊醒,“成败得失也不过一方棋盘内的乾坤。赢了,赚不得良田,输了,赔不得家宅。吾之观于棋盘,如天之观于世人,刹那的事情本确然无需过执。”眸子里烧得鲜红滚烫的焰早已熄灭,剩了满目余烬,复归于往昔的神色,说到这儿的时候,稍微顿了顿,方道,“只不过,若在下心中果真不愿,便不会耽了这半日的时间坐在这里了,不是么?原本便是自己应下的。坐下了便出了全力来。既已尽心力,一局终了,便跟开始一样再心无所系。清延所说,不对么?”
那一局,分明就是绞尽全力的厮杀,竟恍然便是同归于尽也要险中求胜的霸道。
这样一解释,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若换了别人,或可说是巧言令色的为着急功近利所寻托辞,偏偏话是由这人说出来的。没来由得让人相信,那便本该是这样了。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仿佛看破了尘缘俗事,淡漠得连烟火气都寻不到一点踪迹的少年,冷眸之下又该是怎样一番烈焰如炽。君清遥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假想实在太过荒唐。他认识的莫清延,虽有艳如新桃的笑颜,却又有澈如湛露的心魄。
他总在疑心着,三月桃花始吐新蕊,四月则盛,五月而败。一年的时令里,分明就拣了最温暖的春意来占尽。却又为何,偏偏还滞留了冬之未尽的冰寒?这样遗世独立的一个少年,怎么可能会是执念深重的人。
“莫兄此番,倒是令在下汗颜羞愧。”李梦泽折扇摇得不急不缓,脸上笑意亦是恰到好处,眼底一丝玩味化开了满院的霜华,随即便淡然消逝。他从前所知道的,莫清延其人,如霜如雪。远远看过去,柔软清澈,甚是讨喜。设若靠近,那一袭彻骨之凉便要先伤了人筋骨寒了人心。可是,今日过后,方知,这人竟还有如此深重的执着。看他逐鹿中原的那一子落下,便知道自己定然要败了的。
比“执”字,他竟输了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寡情之人。
这人把一切都看得那么透,那么清,又岂容得一个人仅凭了猎奇与些许怜惜便突兀闯入他的天地。
若他不愿。
是了,若他不愿,他又岂会应下?岂会容得君清遥身前身后的相伴?
这样想着,笑意淡淡的扫了一眼立在一旁已然呆住,不知在想什么的君清遥。这人的心性太过赤诚,像极了所有有着良好家世的大家公子。虽身染一身谦和的君子之风,尤带三分不识人世的痴傻。这些日子看下来,他对那人的用心苦多,连自己都能觉察到,那七巧玲珑的人竟是果真不知?这话若放在今时今日之前,自己终归还是有些信的。只不过,适才那棋局背面宁为玉碎的决然,又有几分是在暗示这傻子,若果真要惹上了他,便该有如此这般同等的笃定?而这意味,那傻子又看懂了几分?
他君大公子实在把人心看得过简,只当那般冷漠寡情是不好的,不该的。心念间总想着拉那少年走出来。
只不过,他又怎知,那人不是自得其乐是中。
两两相对,纵世事无常,实在难以预料怎样才能靠得更近,行得更远。
又或者…
不由哂笑暗生。他李梦泽本非俯察万物的神佛,又无趟这浑水的热忱。
罢了,罢了。
君清遥余光里瞥见李梦泽扇子轻轻摇着,到了这时节,本来已经有了三五分的寒意,又是在这夜凉如洗的晚上。偏这人倒不知是着了哪里的相,要弄把折扇来,整盘棋对下来,手中的扇子缓缓摇着,一刻也没停下过。正如脸上那定住了的笑容,虽眼神中偶有小动,却终究没有大的起伏。
也忘了读书人该有的谦恭,心中暗唾一句,几分凄然于胸
这样的一个怪胚,怎的便竟能入了那人的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