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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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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着是谁家新茶,隔了几里路便透了这一股子清香劲儿。果真还是君兄这里家大业大,连香茗都与别家不同呢。”
尚未见人进门,便是朗朗一声笑。君清遥仍旧斜倚着没有起身,合上眼暗自深吸一口气,随手把茶杯放在榻前小几之上,也不搭腔。听这一声,必定是那人无异了。每次到这里来,便只当过自家门槛,不住上十天半日,又总不肯离开。当年在南山书院之中,怎的便会以为这人那一脸或似面具般的笑容底下隐着怎样高深莫测的心机城府。到而今看来,幸而这人生在了大户人家,若丢在市井之中,倒不知该是怎样的厚颜无赖。
“君兄怕是又在心中腹诽在下了吧。”说着话,已走到房间正中。在地上正独自玩得起劲儿的雾儿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小脸蛋儿上立马挂了笑,小小的鼻子眼睛嘴巴都挤在了一处,生生开了花。张着肉嘟嘟的两只小手便向前扑过去。那人连忙先几步上前,把孩子搂在怀里抱了起来。眼角的纹络有些加重,亦是满脸笑意。若放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生生便是一幅承欢膝下,共享天伦的父子同乐。偏君清遥挑了眼梢望过去,心中只能暗道,也不知是给这孩子灌了什么迷药,偏与他那般亲近。
李梦泽抱着雾儿在怀中逗弄一番,方转脸向着清遥笑道,“雾儿年纪虽小,这血脉之亲却是断不了的。怎么说,我也是雾儿的亲娘舅呢。是不是,妹夫?”曾经总是无可挑剔的笑容,像是没有随着时间的啃噬而露出半点破绽。那笑容,依旧如涂抹了重彩的戏子,让人看过去,有些无来由的胆战心惊。若放在五年前,君清遥怕是又要对着这人的笑脸不知所措,暗自揣度着他那些似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背后,是否有更深的意味。只不过,五年的时间的刷洗,淡了那面具的本来样貌,让君清遥再面对时,也能如此刻一般只当作那人一个人在自娱自乐的游戏,说且说,笑且笑,一切随了他。
“李兄,半年未见,却不知愚弟拜托寻人一事可有所获?”君清遥仍未起身,既不招呼来客坐下,也不理睬那人的调侃。就只懒懒地开口问道。
那人手中仍旧不时戳戳雾儿的小脸,引得娃儿一阵咯咯的笑,便也回个笑脸过去,悠悠然的答道,“天下之大,想要找人哪里便是那样说办便办得到的了,更遑说那要找的人,怕是千方百计的觅了踪影,不让你寻见呢。”
便答着话,唇角的弧度微微向下闪了闪。都已是当爹的人了,心思却同当年那宴席间没出仕的学生没什么两样。既心中尚未失了那人的影子,却怎又不肯用了一时三刻细读那人的心思。那样的一个人,岂会果真如自己所言一般,刻意去躲闪。自己如是说了这几年,他竟便也这样听了这几年。真不知,该说他这是痴人还是呆傻呢。
“若不是这几年对李兄也颇有了些了解,有时候,清遥时常会疑心是李兄将人藏了起来,故意为难在下。”清遥不愠不火的递了话过去。常年与这人拆招过式,到而今,也是能对上半晌的了。
抱着孩子突然凑身上前,李梦泽那百年不变的笑脸在面前放大,让清遥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地往后闪了闪身。“在下一无龙阳之好,二无断袖之癖,比起软香红玉的高枕在卧,对莫兄那清冷性子没半点兴趣。藏了莫兄去,倒是为哪桩呢?”满意的看到清遥躲闪着的动作,便也自抱着孩子侧回身,笑意款款的添了一句, “这普天下,怕也只有你把莫兄这么个冷冰冰的大男人当做宝贝来看吧,妹夫。”
每听那人唤自己一声妹夫,便觉心不由得颤栗而抖。与这人交锋,原本便没法站在高处吧。只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足将心中所 有想说的话拆分得干干净净。
只不过,心下还是会有所疑心。
这人,当真不知那少年的去向么?
“在下出身山野,家里无一人略通文墨,又兼世代居于岳州。便随拈了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来取名字了。是尔,我便叫了李梦泽,后来添了幺妹,便唤作云泽。”尤记得,这人一脸笑意的这样解释着自己的名字。而记忆中那个总是清清浅浅,软笑疏离的少年听了这话,竟是没来由的兀自笑出声来。每次他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让人心生温和可亲的错觉。若是细看,却能隐约分辨得出,那弯弯的的眼睛并没有真正的笑意。
那一天,他的眼睛也笑了。
“名字罢了,就算叫了阿猫阿狗,人总归不还是那个人。心气,性情又岂是为了一个名字有所变动。”抿着嘴,似觉得不够,破天荒地添了句玩笑话道,“况且,李兄这名讳竟还是引经据典的了。又怎能说是随意呢。”清遥从没见过他笑得那样开心过,像是洗净了一身的清冷,彼时彼刻也不过是个会对新奇的事情感兴趣的普通孩子罢了。然而,仔细在心中咀嚼了那简单的几句话,却又实在不曾品出这话怎么便如此惹人发笑来。是尔,但是心中竟只恨自己怎么不叫做君阿狗,倒是也能哄上这人如此笑一笑。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清延会有那样的神色并不为着言语间有多么的逗趣,却只不过因为心下对此人有几分难得的赏识认同罢了。李梦泽的不羁于世,莫清延的清冷淡漠。虽南辕北辙难让人有所联想,若仔细放在一处比较了,方觉出些相似的滋味来。
或许,便是眼前这人有口无心而出的话,简简单单的,便也让清延听着有趣吧。
这个人或才是最可能站在那少年的身边。只是,他不想。
这是很多年以后,君清遥才终究想清楚的事情。
李梦泽轻摇折扇,一脸温润地笑着告诉自己,“在下从无心硬闯入莫兄心中那片天地。不过相见之时,偶有趣事,一笑置之。待过了那玩笑一刻,跟前一时的心境也没什么不同。这便是,我和你的区别。”
笑仍旧是笑着的,完美如初。却不知为何,让清遥不自觉地发冷。像是被扔进了冰窖之中,寒意从骨缝开始一寸一寸的浸染。
是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满足于止步仰望。怎样靠近也犹觉不够,想要走到那个人的身边,伴于身侧。纵临风而立,或许两人相对,也总强过一个人的支撑吧。自己是这样想着的,是如此心疼那个少年。所以,想领他打破那片画地为牢的太虚。
只是,从没有被期待过的善意,又何尝不是步步紧逼。那人的心中,分明便只有清风明月,堪堪不欲与人相交。是自己偏认定他心中孤清悲冷得很,偏要袖了一方暖炉递过去,送到他的怀中。却不知道,既心随长风,身与湛露,旁边的人看过去,心生怜惜,那人偏自是乐在其中。
如自己一般生生撕裂他心中的混元乾坤,妄想走进去予他一番清明。虽踉跄蹒跚,终究还是探了头望进去。直到见那人心中一片空漠的寂无人烟。始觉终究是自己错了。这人看得清的东西太多,反至心中什么也放不下。于是,迟疑着最终还是抽了身。留下了自己亲手在那人的苍穹间扯开的空洞,却没有能够留下五色石和足以补天的女娲。
可笑的是,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曾想着,或许那人不会在意的吧。不过片刻间迟疑,待折身而归,那人许是仍浸身于风花,尚未觉察也说不定。待对上那凛然而立的身影时,方知,大错已铸,再难回头。
你我干干净净而相识,干干净净而终了。待暮年白首,你我华发云生,我仍旧敬君兄是少不经事的旧友一场。
思绪变得恍惚。再闭上眼,破碎的画面,像是隔了烟雾望过去,总有些看不真切,让人心焦得很。耳畔嘈扰而过,最后终化作了那一句话。
那一年,望遍桃花。
而今,再不见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