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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认错可以,态度不能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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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紫竹哭红了眼,并不肯与她多说什么。
这小姑娘偷偷拽住衣袖抹泪,然后抽噎着放下手里的小包裹,匆匆转身离开。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陡然停住,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
“玄姑娘,您可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那赌坊是正经人家去的地方么?一趟不行,还两趟……”
语音未落,她又掉起泪来,姬玄卿愣了愣神,慌忙扑上去,却只能扑到恰好阖起的门上。
“你听我解释啊紫竹——”
这扇门闭得死紧,姬玄卿扒拉着又嚎了一声:“那好歹你给我拿出来个笔墨啊,我就写封信!”
许久不见有人理她,姬玄卿唉声叹气地一屁股蹲在地上。
然后悄悄地,这扇门终于敞了条缝,接着几张生宣纸就从门缝里给她塞了出来。
姬玄卿怔了一下,手里接过递出来的这几张宣纸小笺,然后就看到门缝开得大了些,一条胳膊就这么探出来,手里还一支笔和一碟子墨汁。
她就有些想哭,偌大个方家人情冷暖,还是紫竹对她好。
她沾饱了笔墨,是打算写封信的,其实按照规矩格式不如叫它——检讨书。
作为天界改革之后的新时代神仙,这么些年她对于写检讨是很有经验的。
写到最后几段话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夜幕铺陈了整个天际。
姬玄卿有些看不清,就举着信纸趴在墙上,对着檐角下灯笼朦朦胧胧的光勉强写完的。
此等认真刻苦又可怜兮兮地模样,约摸姜羲看了也会后悔罢。
后悔不该把他师父一个人扔到元宁,人生地不熟的,总也该再多留点钱,也不至于这样委屈,为了区区五斗米折腰。
她叹口气,又瞟了眼这封信,对于自己这篇文采斐然的佳作非常满意。
此等上品文章,想来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动容的。
奈何此一夜风平浪静,甚至连带好几天也都没再见半个人影,就连只言片语的口信也无。
姬玄卿很不高兴,她从小包袱里掏出两只菜团子喂给毛肚,自己也啃了一个,边吃边趴在车厢里就又写了封信,照着原路给塞进窗户缝里。
如此日日写信,一天三顿比她吃饭都照常。
所以当方允执在书房习字临帖,无意识瞄了那扇窗户第三回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然后神情一震,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等姬玄卿的信。
果然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就连这个下意识“等待”的念头也很可怕。
这个认知让方允执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当他再次看向窗台的时候,发现窗户缝里已经被姬玄卿塞了信在那儿。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终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一次他偏要看看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然后方允执眉心一蹙,利落干脆地把这封信放在蜡烛上点燃。
语句不通,字迹潦草,宛如虫爬——看不懂!
所有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尤其是耐心向来不多的姬玄卿。
撑死三天了,她想,三天后就再也呆不住了。
从太阳乍破天光起就一直如坐针毡,站也站不是,躺也躺不是,直盯着到日落西山时才松了口气。
她在等,等到夜深人静方允执那厮躺到床上睡熟了……哼哼,她再踩着点悄摸过去吓醒他。
凭什么她在这么个破地方睡得腰酸腿疼,他就能躺床上高枕无忧,凭什么!
结果当她怀着很强的报复心翻墙过去的时候,愕然发现他那书房竟然还亮着灯,显然这厮是没来得及休息。
姬玄卿身形一顿,歪着头有些懵了,方才那等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也不知丢到了哪个旮旯角里。
总之姬玄卿猫着腰,十分做贼心虚地捏着信,又给塞进了窗户缝里。
只是这回她没走,在书房门口来来回回拐了好几趟。
终于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全都消磨干净,也终于让她蹲在门口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当然这一幕也被照常巡逻的张勉与张励俩兄弟逮了个正着。
“哥。”张励拍拍张勉肩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问,“你,看那儿……咱去,去不?”
张勉看了一眼姬玄卿,回身拽着张励就走,横亘眼尾的那道疤在幽微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渗人。
“不去!”
去什么,丢人么?
没被她发现还不赶紧跑,看着这姑娘瘦瘦弱弱地那么能打,主子爷也没明令说如何,自己干嘛多事,又打不过她。
姬玄卿扶着门框坐下来,这个门口她已经蹲过一回了,这次轻车熟路地就能找到一片舒服的地方坐着。
“我错了。”
她的语气很是郑重,声音不算大,能让坐在书房里的方允执刚好听见:“我确实是个探子,谦王殿下培养的探子。”
她这么说,声调一横又硬气了几分。
“王爷早就看那汪家人不满意了,派我过来查探查探收拾他,也顺道过来方大人府上做个眼线,所以那时才会埋伏在小树林里勾……”
“呃,勾搭您。”
本来她是想说“勾引”的,但是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如今她这副模样好似也没什么本事能使得上“勾引”二字。
所以话音一转,那就勾搭吧。
“可我早就弃暗投明了啊方大人,打那天在小树林里见到您,我就对您一见钟情,然后我就顿悟了……”
“那谦王殿下不是个好人,我何必跟着他一道为虎作伥,受万人唾骂——如今我可是一心向善呐方大人,方大人?”
方允执不理她,姬玄卿等了一会,就又敲门:“……方大人?”
方允执还是不理她,姬玄卿沉默了一会,低着头突然觉得有点尴尬,她是脸皮挺厚,可老这样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她咬咬牙,一狠心扬声道:“我如今知错就改,再赌博你就把我手剁了……”
一句话没说完,背后靠着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姬玄卿猛不冷登往后一仰,差点摔倒。
她赶紧侧过身背靠柱子,接着眼尾就瞥见了一角月青衣裳。
往上看,是他惯常清冷平静的脸。
就这么张处处彰显着生人勿近的脸,愿意给她开门,她还是从心底里由衷生出了几分感动的意思。
想说他这厮看着冷冷淡淡,其实也是个好人。
然而这念头还没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就听见方允执用那种没什么起伏的音调说:“如你所愿,再去赌场就剁了你的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冷静,就像随口与人说吃什么饭喝什么水一般,衬着他站在夜幕背景里的表情,意外的……
让她打了个冷颤。
姬玄卿歪头看着他眨眨眼,很认真地分析他这句话里的意思,然后默默点头。
她信,她现在可是信得很。
以前还在周道衍面前说“不过一个方允执”,而今看来……啧。
这厮外出当官许多年,声誉不错,凭他的手段不可能手底下没几条人命。
会杀人的人不一定能做成大官,但是不会杀人的人绝对做不了大官。
所以她还是小心点,万一这厮当了真硬要拉着她去剁手,那可完了。
姬玄卿悄悄甩甩手揣进怀里,这还没开始剁呢,可就觉得有些疼了。
然后侧过脸看他,方允执低着头故意与她对视一眼,又当着她的面走进屋里关上房门,接着就后悔了。
他原本是没打算开门的,也并不介意她到底走了没走,反正他母亲的那点心思也瞒不住什么。
遣紫竹出来送包裹他也知道,包裹里塞钱他也知道。
甚至也早想到了张氏兄弟俩打不过她,做好了被这女子气势汹汹闯进来质问的准备,然而没有。
不但没有,还每日雷打不动写一些不知所谓的信。
他不想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越不愿意去想,就越没办法忽视,况且这姑娘太执着,一直蹲在门口喋喋不休……
总之,他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给她开了门。
罢了。
方允执沾饱墨的笔尖悬停纸上,迟迟没有下笔的意思。
墨汁渐渐汇聚成笔尖上浓重的一滴水珠,然后“啪嗒”一声,悄无声息地落在纸上,瞬间洇染了一片墨痕。
他的目光就落在这花儿一般的痕迹上,似乎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微不可查的叹息自他口中溢出。
方允执搁下笔,顺手揉乱了这张纸丢出去……
罢了,留下就留下罢,不过多了双吃饭的筷子。
“你不走也罢。”
他重新沾饱了墨在纸上临帖,知道姬玄卿没走,就忍不住说给她听。
“既然呆在这儿就要守这儿的规矩,以后就算用一文钱也需知会账房,胆敢再做出这样的事,就当真别怪我不客气。”
姬玄卿在外面靠着房门疯狂点头,半晌,她又带着讨好谄媚的声音传来。
“那……找个人再把我马车拉回来呗。”
然后姬玄卿就再也听不见书房里的任何声音了,甚至过了一会,那昏昏黄黄的烛光也被人倏忽熄灭。
她撇撇嘴,狠狠心掏了自己老本,以一套典藏版《三国志》连环画册为代价,请了张勉与张励哥儿俩帮她。
这兄弟俩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却意外地性格憨厚,脾气很好……很好忽悠,啊不,讲义气。
当姬玄卿与他俩累死累活忙完回去时候,她看见屋里点着的朦朦胧胧的灯光,突然就有些想哭。
踏进门就看见紫竹在里头认认真真的打理东西,收拾床铺,她不仅想哭,还很激动。
紫竹不明所以,只是边收拾东西边给她解释:“新换的被褥,还特意点了安神香,玄姑娘这几天在外头马车上肯定也没睡好……”
姬玄卿就安安生生坐在一旁乖巧等着:“你家少爷不待见我。”
她双手托腮,给紫竹没话找话:“嗯,他嫌弃我。”
想起去赌坊前头在书房的事,姬玄卿就随口说给她听,紫竹然后就笑了,转过头来安慰她。
“少爷本就不喜欢与人太亲近,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不光是您……”
“不光嫌弃我啊。”
姬玄卿“唔”了一声,很会把握重点,瞬间也就心理平衡了:“那我进去他书房,他也没说什么啊。”
“少爷向来不会把话挑明了说的。”
紫竹看看她,又犹豫道:“或者……是因为家里的护卫们打不过您才不拦的罢。”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真,姬玄卿恍然大悟,没再纠结这东西,翻身一个骨碌滚进被窝,如此一觉到天亮。
她本来窝在床上打算再磨蹭一会儿的,奈何紫竹一句话吓得她可就醒了,再没有半分睡意。
她说:“夫人在葳蕤湖的小凉亭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