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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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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着地面,北风吹紧。雪已经停了,路面冻了一层薄冰。
安静的街道上忽然爆发出惊呼声,接着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喊打声。街上的动静越来越大,传进路边茶肆二楼。
坐在茶肆窗边的青衫男子抬起头,放下正在手中把玩的茶杯。木窗推开了一条小缝,寒风裹着喧闹声闯进来,男子下意识皱了眉。
南越这几年多灾多事,处处兵戈抢攘,百姓民不聊生。前年经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旱,这年入了冬,又是接连不停的暴雪,路有饿殍冻亡者众多。这一处地方,位置偏僻,又并非官道,是以常有抢夺偷窃之事。此时,路边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围攻一高瘦青年。
吴昉隔着窗,大概看明白了局势,流民是想打劫那青年,奈何那青年虽身受重伤,却不肯束手就擒。
“我身上的铜板子都给你们了,”青年高声道,“可这把剑,谁也别想抢走。”
流民们闻言,都以为那剑价值连城,蜂拥而上。
“你们别逼我出手,”青年语气急了。
另一边,一高个子流民拔出匕首,正要暗地偷袭那青年。这人刚上前,耳边一阵疾风,几乎同时,身后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众人见状,皆停下动作,回过头去。
吴昉原本打算阖上窗继续喝茶,不插手此事。没成想,不经意瞥到那青年腰间的佩剑,剑柄上雕着朱雀图样,让他移不开眼。
终于等到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吴昉的位置凌于众人上方,见到有人欲行不利,立刻紧急出手,将手中茶杯丢了出去,好在距离不远,扔得很有准头。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为首的流民忍不住指着他骂骂咧咧道,“我劝你个小白脸别乱管闲事。”
吴昉裹好鹤氅,不疾不徐地走到那青年身侧,语气从容不迫:“我与这位公子有些缘分,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为难。”
那流民冷笑一声,边打量他边说:“我瞧着你这一身,倒是值几斗米,兄弟们,还跟他费什么话呢,都上啊。”
青年身上已有好几处伤口,衣物渗出血迹,还依然保持身姿挺拔。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吴昉身前,咬牙道:“这位兄台先走,莫要受我牵连。”
“栋彰,你讲道理,这些人却是不讲的,”说话人声音清润,不紧不慢,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你不同他们舞刀弄枪,有的是人握着匕首想偷袭你。”
栋彰心中惊讶,他并不认识身边气质清逸的青衫人,对方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他来不及追问,扬起下巴回道:“我有武功在身。”
“可他们人多势众,”吴昉依然是循循善诱的口吻。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首那大高个见吴昉气度不凡,不敢轻易得罪,但见对方身形单薄,不像是会武功的,按捺不住想要上前。
“桃花坞,巫妨。”昏暗的雪地里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如玉珠落盘。
流民们闻言一惊,面面相觑:“他是巫族的?”
“我听说过巫妨,据说他是巫族下一任一言主,邪乎得很咧,”另一人接话道,“他之前就预言,今年寒冬不好过。”
为首那人想了想,继续问话,气势上却弱了不少:“你凭什么证明?”
寒风彻骨,吴昉被冻得脸颊疼。一开口,面前冒起白气,“往西三公里,是知府郑楠在老家的别院,他家院中有米仓,后院梨树土下三尺,埋着几箱珠宝,可解你一村燃眉之急。”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大高个和身边几人交换了眼色,反问道。
吴昉扯起嘴角,眸中如点漆,映着街边星星火光,“可你已经信了,不是吗?”
“那劳烦巫先生同我们一起走一趟?”大高个咧开嘴,更衬得脸颊那道刀疤十分可怖。
栋彰握着剑柄,强撑着上半身。他的手臂仍在颤抖,但还是站在吴昉身边一动不动,一副保护身边人的姿态。吴昉感觉到他身体紧绷,伸出两指在他手臂上轻轻点了点,安慰道:“我没事的。”
话音刚落,又有脚步声响起,踩在雪地里沙沙的。来人一身黑衣,十分气派,声如洪钟,“何人在此喧哗?”
吴昉朝对方看去,见来人手心一层厚茧,再回想起那人的走路姿势,大概明白了来人身份。一转眼,方才作威作福的几人果然低头不语。借着火光再仔细一凝,正好瞧见来人黑衣衣摆处绣着一只睚眦,他脑中灵光一闪,不自觉地挺直脊背。
“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那人问他。
吴昉侧过身扶住栋彰,从容回道:“这位公子受了重伤,需要医治。”
“我家郎主是爱才之人,”来人说,“先生大可放心。”
吴昉拱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在下身无长物,唯能送一卦,不知兄台想知道什么?”
来人显然是没料到吴昉会这么说,他将信将疑,随口道:“那就算个前程吧。”
一生愚忠,英年折戟,下场不算太好。
吴昉眉间一跳,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愿撒谎,于是暗暗思索该怎么委婉提示。毕竟再如何,这都是因他而起的孽缘。
“巫族言主不过如此,不过是招摇撞骗装疯弄傻之辈,”一道磁性的声音在沉默中忽然响起,不轻不重,语气冷淡。
这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吴昉一怔,脊背僵住,浑身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十指指尖骤然变得冰凉。他循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街道转角处停着一辆马车,在黑夜的遮掩下极为隐蔽。
他眯起眼,对黑衣男子诚恳道:“我想见见他。”
“我家郎主轻易不见旁人,”那人一手扶在刀柄上,语气里颇有警告意味,“还望先生见谅。”
吴昉上前一步,伸手按住那人手背,用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兄台家中有小儿,如今年满五岁,却从不开口说话。三年间寻遍名医,但还是无用。向远兄台,为何不相信在下一次呢?”
向远闻言,果然脸色大变,瞪着双眼看向吴昉。
这人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却并非没有城府,甚至可以说是深不可测,竟能一语道破他的所求所想。而且,这人说话时虽然语气平淡,却给人不容置疑的感觉,实在是不能小觑。
向远立刻下了决断,迅速跑回马车边,一眨眼功夫又折返回来。他点头道:“郎主说,邀请你前往马车一叙。”
吴昉微微颔首,仔细嘱咐向远请人照顾好栋彰,径直走向街角处的马车。这辆马车看着并不华丽,细看时才能发现,车身木材都是上好的用料,就连不打眼的帘布也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锦缎。
吴昉深呼吸,稳住心神,将车帘掀起一角。食指指节在木框边敲了两下,才躬身钻进去。
倚着靠背的男人神情懒散,深邃的双眸不情愿地半睁着,遮住墨色瞳孔的一半。鼻梁高挺,薄唇上扬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英朗的五官如同雕刻,叫人移不开眼。
吴昉呼吸一滞,心中五味杂陈。心脏上下乱跳着,五脏六腑被压得生疼,简直难以呼吸。他在手掌心掐出一道很深的红印,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惊讶而恍惚、紧张且激动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占据了脑海,以至于他忘记了开场白。
是他吗,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可是,他怎么会不认识我,怎么会用这么陌生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
吴昉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衣袖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他却浑然不觉。
“你就是巫妨?”马车里的人先开了口。说话人斜倚在靠垫上,嘴角上扬,眼中却不含一分笑意,神情戏谑。
“看见我,你好像很惊讶?”这话明明是疑问,说话人语气却十分笃定。车内烛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目光焦点偏了偏,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吴昉。
吴昉轻抿了下嘴角,从容答道:“楚氏英雄辈出,百闻不如一见。”
楚绪舟闻言,哼笑两声,显然是不相信吴昉的说辞,但也并不再问,只道:“既然巫族能知天命,你怎么连今日这一相遇都预料不到,看来是名不副实啊。”
吴昉嘴角泛起苦笑,半晌后,才缓缓道:“楚将军焉知,你我今日这相遇,并非久别重逢呢?”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楚绪舟展颜,“向远说你有办法医治小冬子,我姑且信你。”
“自然不负期望。”吴昉语气笃定,近乎承诺。
楚绪舟头也不抬,右手手指在左手手腕处摩挲着,仿佛是只随时出击捕猎的野兽,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那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想要的呢?金钱?名利?”
吴昉一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顿了一下才说:“我说想见见将军,就只是想见一面罢了。”
良久沉默后,或许是因为马车内温度偏高,他手心出了汗,“今夜有大雪,行路不易,在下先告辞了。”
楚绪舟面色不改,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目光移向别处,没有半点挽留之意。
吴昉逃跑似的跳下马车,已经到了十步开外,才听到身后悠悠传来的声音,“你之前说,郑家别院藏金,是真的么?”
吴昉站定,头也不回,“楚将军好奇,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楚绪舟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漆黑的眼眸在雪地里更显深邃。他声音里终于带了笑:“我不认得路,不如巫言主随我们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