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枯井遗冤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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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四个一进正堂，张宗昌就一屁股坐在主位上，随即向张福使了个眼色。张福立即会意，壮着胆子出了大门，很快从别的房间里搬来了两把椅子。
“两位，请坐！”张宗昌一指刚搬来椅子道。
我进入张宅做工不久，见老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可在我心里老爷是尊一怒拔枪，喊打喊杀的煞神，和这样的人相对而坐，我属实有点顾忌。陶玉真则报以稽首，随后以实为实的翩然落座，动作大方、得体得很。
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明亮的烛光刚好映照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瓜子脸上，为他原本白皙若雪的肌肤增添了些许暖意。搭配上英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狭长的凤目，与一对如同黑漆刷就的剑眉，简直俊美、飘逸得仿佛一位随时御风而去的仙人。
梦中也好，方才也罢，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谪仙了，然而我却是第一次瞧得这么清楚，一看之下还是不由惊呆了。直到张宗昌再次出言让我落座，我才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坐了下来。
我向来不爱单刀直入，特别是第一次涉及到如此庞大家族的背后隐私，处处更是小心翼翼。我没有直接询问女鬼的事，而是先故作寒暄道：“哈哈，老爷，十五姨太还像以往那样在营部吧？今天怎么也没见到四太太，莫非也去营部了？”
张宗昌见我这么问，只当其中有何玄机，沉吟了半天才道：“自打几个月前，俺闺女春娇去世后，十五姨太就说宅中晦气，吵着闹着非要去营部住。俺起初骂她胡闹，奈何这些姨太中俺最稀罕这个宝贝，最后只得答应了。至于四太太，昨天带着两个下人去临县的庙会了，鬼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略感纳闷，道：“老爷，四太太我见过几次，她不论长相、性格都十分出众，您为何不太抬举她呢？”
张宗昌冷哼一声，“那个死娘们仗着娘家以前有几个臭钱，几支破枪，成天拽得跟四六八万似的，俺看了就烦！”
我原以为先问问家中闲事，能多少缓和一下气氛，以便接下来的沟通，哪知徒惹老爷不悦。我只得改变策略，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老爷，您刚才说知道这个女鬼的根底，当真吗？”
张宗昌叹息道：“唉，刚才那鬼东西闹腾的时候，把俺吓傻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那声音俺其实熟悉得很，因为这个声音他妈的不是旁人，正是俺闺女张春娇。”
我一听愣住了，不敢置信的道：“什么！这个女鬼是老爷的女儿？她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她死后宅中没请人来安葬吗？”
张宗昌道：“奶奶的，这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那时，俺还没来奉天，仍在冯河间手下做事。有一天大清早，俺刚从床上起来，想去吃点东西，十五姨太就慌慌张张的跑来和俺说，俺的宝贝闺女和俺手下一个警卫好上了。俺起初不信，可听她言之凿凿的，心中不由得信上了几分。俺本想找个机会问问闺女，看看有没有这么八宗事，谁想没过几天俺闺女自己跑来和俺说了这事，一再要求嫁给那个警卫。俺好赖不济，手里也有得是钱，有的是枪，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一个大头兵呢，所以俺一口给她回绝了，又找了两个小崽子把那家伙秘密处决了。俺原以为闺女不过情窦初开，想男人了，才和那个警卫搞到一起。俺这个当爹的出面给她找个更好的男人，趁早把她嫁了，不就两全其美了嘛。谁想，俺这边战事太紧，一直没倒出空，直到来奉天投了张大帅，这才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俺刚想打听打听哪家有合适的小伙子，能做俺的乘龙快婿，恰在此时俺那闺女却听闻了警卫被俺处死的事，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此后，她的冤魂没少在家闹腾，俺不得已只好请了个懂行的在后院建了口锁魂井，试图把她的冤魂镇住。这一下，她的冤魂果然没再出来闹腾，直到前几天她破了封印，才跑了出来。”
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听张宗昌讲得头头是道，便没过多怀疑，只问道：“老爷，请问小姐是怎么知道警卫被处死一事的？是有人故意告知于她，还是她无意从谁口中得知的，抑或是她见到警卫的尸体了？”
张宗昌眼珠转了转，半天才道：“啊……这事，她是……她是无意间从十五姨太那听来的，对，是她无意听来的。”
直觉告诉我，张宗昌的神情貌似有点古怪。倘若死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或是死者已去世多年，他这幅神情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死者明明他的女儿，又死去没多长时间，他为何会犹豫呢？
我正想追问一下，看看张宗昌是不是刻意隐瞒了什么，右腕却猛地被一股力量拉住，将我向门外拽去。我忙望向拉我之人，以为是春娇的鬼魂找来了，然而一看之下却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陶玉真。
他的神情无比冷漠，瞧都不瞧对面的张宗昌一眼，拉着我就走。我不明白他为何选择此时离开，又为何要拉上初次见面的我，难道像他这样的“仙人”还会坐地起价，想狠狠宰上张宗昌一笔？
张宗昌见状急了，忙站起来道：“道长，您刚才答应帮俺的。现在问题还没解决，这是闹哪样啊？”
陶玉真瞥了张宗昌一眼，目光冰冷得仿佛千年不化的玄冰，“自欺之人，仙人难救。”
张宗昌一听他的话，老脸多少有些红了，微微低头不再言语，好像个被先生一语戳破谎言的坏学生。稍后，张宗昌的视线又望回陶玉真，“道长，俺刚才的话的确有不尽不详之处，还望见谅。”
陶玉真竖起食指，道：“好，最后一次机会。”
张宗昌点点头，挥手让张福出去。张福抱着小少爷，识趣的退出正堂，并随手关上房门，屋内的气氛变得越发凝重。张宗昌见管家走了，这才坦白道：“俺之前说的，是对下人和外人的说辞，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罢了。既然两人是得道高人，俺老张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们，你们也好尽早为俺降住俺闺女的冤魂，还家宅一个安宁。”
陶玉真听张宗昌说得诚恳，又坐回了那个位置，凝望着张宗昌一言不发。张宗昌被他瞧得不太自然，脸上强挤出一抹苦笑，“俺闺女的确爱上了一个穷小子不假，但那个穷小子不是俺的警卫，而是俺那十五姨太的表哥，这事还得从俺闺女十八岁寿诞说起。俺这闺女长相、脾气还算可以，加上有俺这样一个老爹，故此从小干什么眼光都特别高。别人家的闺女到了十八，娃都好几个了，可俺家闺女连个合适的人家还没有，俺能不急吗？所以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俺就把所有亲朋好友，包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股脑请到家中，希望能从中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我点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没什么啊？难不成这些人中，有人对小姐心生歹意，谋害了小姐？”
张宗昌摇头，道：“寿诞当天一切都很正常，而且俺还真在这些人里，相中了几个小伙子。那几个可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钱有钱，不是做大生意的，就是和俺一样拿枪使炮的。可俺那闺女左一个相不中，右一个相不中，看谁都不顺眼，真把俺给急坏了。第二天，俺的酒还没全醒，十五姨太就和俺说，希望俺能给他的表哥安排个差事。俺寻思十五姨太长得带劲儿，人又机灵，她的表哥八成差不到哪去，就让她把人给俺喊了过来。哪知，俺这一看，娘嬉皮的，又丑又矮不说，还啥本事没有，连开枪都不会，整日就知道吃喝嫖赌混日子。虽说俺是宪兵营的营长，想在营内安排一个大头兵不过一句话的事，但这样的草包要是进了宪兵营，万一大帅查问起来，俺老张还真不好交代。所以，俺就故意让他在宅子里做了个门子，希望他哪天一赌气自己拍屁股滚蛋。谁想，他居然当门子当的有滋有味，过得好像比俺这个营长还欢。俺觉得不太对劲，但营中每日差事太多，哪有闲工夫去理会这个饭桶，所以也没多问。不料，过了两个来月，俺闺女突然找俺，说她要和这小子成亲。俺以为闺女在开玩笑，一开始就没搭理这碴，让她少和俺扯淡。哪知，她此后三天两头来找俺说，要和那家伙结婚。起初，她只是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和俺央求，日子一长她见俺不愿意，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家中整日不得安宁。”
我越听越感到奇怪，不禁问道：“老爷，您刚才不是说小姐眼光很高嘛，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华没才华的家伙呢？莫不是中邪了！”
张宗昌道：“当时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当那家伙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俺一时没看出来呗，加上十五姨太一个劲儿的给俺吹枕边风，俺鬼迷心窍答应了。俺对这个女婿不大满意，所以没好意思请太多人来参加婚礼，只把几个最亲近的朋友请了过来。哪料，成亲的前一天，早到的客人们正在院中吃午饭呢，从门外忽然进来一个老道。那老道穿得破衣喽丢，手中拿着一个秃杆拂尘，一脸的折子和执泥，活像个臭要饭的。俺见这么个老东西来了，自然老大不痛快，让张福拿了一块大洋把他轰走。没想到，这个老道不仅没要大洋，反倒从怀里摸出一块黄金，让张福转交给俺。俺一见黄金，知道这老道定有来头，就主动迎了过去，并给他安排了一个位置。老道坐下一顿胡吃海塞，一个人竟把整桌的酒菜全包圆了，属实把俺和周围几个朋友惊呆了。他吃完之后，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让俺把闺女叫出来，他有话要对俺闺女说。俺有心不让他见闺女，但张福和几个朋友都说应该见见，俺看在那块黄金的份上，便勉强答应了。老道见到俺闺女，上下打量了几眼，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把一杯白酒含在嘴里，猛地朝我闺女身上喷了过去。俺见他如此无礼，掏枪就要毙了他，哪知俺闺女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俺一见慌了手脚，连枪毙老道都顾不上了，立刻蹲下身瞧俺闺女，你们猜俺看到了啥！”
陶玉真似乎对老道的手段早已习以为常，口中轻声说了一句。但他的声音很低，我又把全部的精力，全放在这个极不寻常的故事上，没有留心去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疑惑的问道：“老爷，您到底看到什么了？”
张宗昌道：“刚开始俺闺女就是一个劲儿的搁那抽，还翻白眼，口中不住的冒白沫。五六分钟之后，数不清的黑虫子从俺闺女的七窍当中蠕动出来，爬得满地都是。大概又过两三分钟，她的神志稍微清晰了一点，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吐，每吐一口都带出成百上千的虫子。说来也怪，主动爬出来的虫子又黑又小，蠕动得很缓慢。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虫子，却越来越大，颜色也从黑色渐渐变成白色，从白色渐渐变成彩色，最后数不清的虫子竟慢慢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只硕大的五彩蜈蚣。俺打了一辈子仗，杀了一辈子人，啥场面俺没见过，唯独这次的事可真把俺吓了一跳。老道见五彩蜈蚣现身了，忙像这位小道士一样，又比划又念经，忙活了好半天总算把这只蜈蚣弄死了。蜈蚣一死，老道便告辞了，俺再想追上去问问，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我从小最怕虫子，听了张宗昌的话，不由一哆嗦，“咦！人人体内都有寄生虫不假，可小姐这未免太夸张了！接下来怎么样了，难道小姐就这么死了？”
张宗昌道：“蜈蚣一死，俺闺女便昏倒了，再醒来已是下午。前一段她只要见到我，除了夸那个草包怎么怎么好，就是夸俺娶十五姨太娶对了，不然她只怕终身遇不到一个这么好的如意郎君。怎料，她这次醒来后，不仅没再说一句那个饭桶的好话，而且俺一提起他，俺闺女就放声大哭，还边哭边撞头。俺以为她中邪了，忙用力拉住俺闺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可她依旧奋力挣扎，一面用力撞头，一面大哭着说自己被那个家伙骗了身子，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俺寻思小两口婚前干点那事，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就劝了闺女几句，随后忙着操办婚事去了。万万想不到，俺闺女居然在当晚服毒自尽，亲手了解了自己才刚满十八的生命。俺后悔当时为啥让那个老道进来，为啥不看好俺闺女，又为啥让她有自杀的机会。如果俺这个当爹的当时能多留个心眼，俺闺女就不会死，她死去的冤魂也不会这么闹腾，是俺对不住她，俺愧对她得魂灵啊！”
他的话越说越快，神情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忍不住涕泪横流。他不想在我们面前失了威严，忙双手掩面，泪水却还是止不住的从他指缝间淌了出来。他的身体不住颤抖，嘴里大口抽着气，哽咽的抽泣声震撼了我的心，我也被他带得有些难过。
我怔怔的瞧着面前这个身高一米九十多，平日威风凛凛，双手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的狗肉将军。若非亲眼得见，我实在想不到像他这样的男人，居然会为了自己的女儿哭成这样。
过了许久，张宗昌渐渐平复了心绪，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大声道：“老爷，这个老道实在太可恶了！他不但害死了小姐，宅子里还跟着枉死了这么多人，我一定抓到他给您出气！”
张宗昌听我这么说，哭声彻底停止了，紧握拳头，咬牙切齿的道：“梦大仙，您如果真能帮俺除掉这个老道，平复了俺闺女的冤魂，不论是钱、是女人、是烟土，您要什么，俺给您什么！
我摇摇头，对陶玉真道：“道长，这个老道这么可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替天行道，除掉这个家伙？”
陶玉真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个字，“不。”
我不忿道：“喂，你这个道士怎么这样？刚才对付我那么来劲，连天雷都给招来了，差点没要了我的小命。怎么对付起别人就怂了，连斗一斗的勇气都没有，难道这个老道是你师父？”
陶玉真道：“诛善纵恶，有违天道。”
我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说，小姐非但不是被这个老道害死的，反倒是被这个老道给救了？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陶玉真没有说话，而是再次拉起了我，毫不迟疑的出了正堂，向大门的方向跑了过去。他的身手矫健至极，只用了两三成的脚力，就快得宛如黑夜中的一道白色的闪电，我差点被他拽得散了架。
我费解的望着陶玉真，“喂，放手，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陶玉真没有看我，只急促的说了两个字——营部！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枯井遗冤 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