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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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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5日星期四多云
我打开琴盖,如往日一般让自己沉浸在黑白的乐章中。快乐也好,悲伤也罢,一切都在琴声中尽数埋葬,只有那些充满生命力的音符在记忆之河中亘古长存。
曲毕,我从琴键上移开视线,一抹熟悉的橙色光芒映入眼帘。
“沙罗?”我出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吗?”沙罗微微笑道,“今天是七海祭典举办的日子。我们约好一同去的。”
“那……你不需要去帮忙筹备吗?”我从琴凳上起身,走到栏杆前,“我又要怎么去呢?”
沙罗轻轻摇头,算是对我的答复,而后从贝壳项链中取出珍珠,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珍珠。手心中是浑圆而冰凉的触感,仿佛是海浪的轻吻。
“跳下来,到海里来。”沙罗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有些惊异,但仍是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海水带着冰冷的温度将我包围,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窒息感,大概是因为这颗珍珠吧。
我低头一瞥,手中的珍珠正散发着澄澈的微光,比晚霞还要明艳上几分。
“害怕吗?”沙罗蹙着眉,一副比我自己还要担心的样子。
我心中,确乎有几分面对未知的不安,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于是我毅然摇了摇头。
“珍珠可以掩盖你人类的气息,没有人看得见你。”沙罗向我解释道。
“走吧。”沙罗牵起我的手。
我欣然接受邀请,奔赴这来自海底的盛宴。
……
我们向海的深处游去。
或许是珍珠的缘故,我很快便适应了深海的水压,流畅自如地在海中游动,就像真正的人鱼那样。
殷红的珊瑚如同龙的触角。五光十色的海葵随着微波轻轻摇动触手,拥抱海底稀薄的阳光。更有鱼群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不远处,下一个瞬间又如幽灵般消失不见。
在这个被蔚蓝色所覆盖的世界,无数生命演绎着悲欢离合的奇迹。
堂本先生的《海》,我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太郎,对不起。”沙罗忽然在我耳旁说道。
我回过神来,有些不解。
“让你一直留下来什么的……的确是很自私的要求……”
“已经许下的誓言,有怎么能反悔呢?”我握紧她的手,“忘掉之前的那些不愉快吧。”
然而我还是悲哀地发现,有什么东西像巨大的沟壑,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感到有些不安。
“好。”沙罗的笑像冬日的暖阳。
于是我也放下心中的芥蒂,不再猜疑。
正当我想说些什么时,沙罗忽然抬手指着前方,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波澜:“看,到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庄严的城堡。那些廊柱如同忠实的信徒一般井然有序地环绕在城堡周围,在城堡上切割出斑驳的阴影。由琉璃和大理石筑成的穹顶静静沐浴在神圣的橘红色光华中,看起来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巨人。整座城堡如同无法被时光侵蚀的圣物,却又无时不刻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虬枝般的道路以城堡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绵延开去。房屋便星罗棋布地排列在道路两旁。高大的城墙仿佛是铁面无私的审判者,将城邦同外界严明地分隔开来。
这里是人类无法涉足的绝对禁域,亦是人鱼赖以生存的伊甸园。
我情不自禁道:“好美……”
沙罗微微垂眸:“的确很美……就如同金丝铸成的囚笼……”
不容我再说些什么,沙罗便牵起我的手:“走吧。”
接近城门,沙罗犹豫了片刻,取出头纱披上,小心翼翼地将项链藏好。
城门处的侍卫紧盯着每一位来宾,面色十分严肃,甚至可以用晦暗不明来形容。
他们大概是在寻找沙罗吧……可以推测,人鱼公主在祭典上一定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是……
我有些踌躇不定,但终究没有将心中所想问出口。
我们夹杂在人群中,有惊无险地入了城内。
或许是节日的缘故,街道上游人如织。人鱼们的各色鱼尾,各式各样的盛装,还有不约而同扬起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暖橙色的光辉之下,看上去好像一帧帧被定格的画面。
“如何?”沙罗的脸庞笼罩在头纱的阴影之下,我只能隐约看见她微微挽起的嘴角,“人鱼世界的盛会,不比你们人类差吧?”
“的确是更胜一筹。”我点头道。
沙罗挽着我,我们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中流连,一如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其他恋人。
沙罗在服装店的展示柜台上细细拣选着面具,又认真地在我的脸上比划,不时将头纱掀开一角,偷偷瞥我一眼:“我觉得这个面具很适合你。”
“不,还是算了,看起来一定很别扭。”我有些哭笑不得,像人偶一样机械地站着,任她摆弄。
“不会。更何况……你可能会需要它。”沙罗替我将面具扶正,“明天城堡里会举行舞会。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这位先生跳一支舞呢?”
我被她逗笑了:“如果是小姐您的请求……”
“那我海月太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俯身吻了吻沙罗的手,笑道。
我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心中一时感到有些怀念。
多久没有这样放肆地笑过了呢……?
“这位小姐,请不要喧哗。”一位店员探过身,颇为无奈地说道。
“抱歉。”沙罗道,但头纱下的嘴角仍弧度不减。
我最终是拗不过沙罗,只得无奈地收下这份礼物。
手中的这副面具大抵是由水草制成的,指尖摩挲着,便生出几许柔意。我的心境也跟随着柔软了几分。
我们游出服装店,重新融入街道上的芸芸众生。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出现了异样的骚动。
“非常抱歉!”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从远处逆着人群,向我们疾速游来。未等我看清来人,周围的人便惶恐地闪避着,如涨潮的海水一般向我们拥来。我感受到巨大的推力,未等我反应过来,沙罗的手便从我的掌心中滑脱。
“沙罗!”周围的人群险些将我吞噬,我在人海中奋力挣扎,却始终看不见那熟悉的暖橙色。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惊呼。我拨开层层人群,追溯着声音的源头。
沙罗窘迫地站在人群中,如同犯了错被长辈批评的孩子。她的头纱已然滑落,橙色的星光从白云间流泻,姣好的容颜完整地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而人们的目光——或是带着审视意味的,或是不那么友善的,都无一例外地落在她身上。
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欲带她离开。未等我有下一步动作,一群侍卫装扮的人鱼从人群中鱼贯而出,向沙罗拥去。
为首的人鱼严肃地请命道:“沙罗殿下,我们一直在找您。请立刻回去准备仪式。”
沙罗一愣,眸色沉了几分,人鱼公主的气场铺天盖地地展开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我,绝不回去。”
为首的人鱼压低声音道:“殿下,事关印度洋的颜面,由不得您任性。”
虽说是请命,但那语气中到底也夹杂着几分逼迫的意味。
沙罗闪身游开,想躲避侍卫的穷追不舍。但没有珍珠的沙罗终究不是他们的敌手,很快便落于下风。
那些侍卫几乎是押送一般带着沙罗离开。
对于自己的无能,我感到愧疚。我从人群中挤出来,悄悄跟在沙罗身后。
不料沙罗忽然回头。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我在她的眼眸中窥见了寂寞,还有星星点点化不开的哀愁。
她的嘴唇嚅动着,无声地向我倾诉着什么……
那意思是……
珍珠。
我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将珍珠塞进上衣的口袋。
……
尽管我明白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是多余的,但我的手心还是止不住地冒着涔涔冷汗。
或许,我再也见不到沙罗……又或许,我回不了家,我会永远葬身在这冰冷的海底,化作大海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战栗。
我从未如此思念故乡,尽管那里有着如此多不顺心的事,但这与每天早晨的阳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而对于大海来说,我也不过是位过客……
音乐声自远方传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周遭的人群向城堡下的广场涌去。我理了理混乱的思绪,决定跟上前去查看。
所有的人拥堵在城堡下,翘首以待,眼眸中是面对神明般的敬畏。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目光所及是一座纯白的露台。
不多时,露台上的橙色帷幕缓缓打开。
沙罗从帷幕之后,缓缓游到露台正中间。她长发轻挽,美眸似星,朱唇点绛。最惹人移不开眼的是那身盛装。那些层层叠叠的轻纱,让人联想到被夕阳染成暖橙色的海浪,仿佛将天地间的一切绮丽幻想尽数收揽。
然而沙罗的脸上,再不见那明艳的笑靥。
“请各位安静!”官员打扮的人鱼站在沙罗身旁,厉声喊道。
沙罗深深向人们鞠躬。
“尊敬的各位来宾,我作为印度洋的人鱼公主,欢迎各位来参加七海祭典的开幕仪式……”自始至终,沙罗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之前招待不周,我在此向各位道歉……”
“……现在,七海祭典正式开始。”冗长的发言终于结束,密集的人群瓦解开来,向四面八方散开。
沙罗朝我所在的地方深深望了一眼,随着官员游下露台。
我无处可去,索性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等待沙罗的消息。
人们的欢声笑语伴随着节日的鼓点传入耳畔,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另一个世界。
我百般聊赖地抬头观望。头顶深邃的海洋遮住了日光,将昼夜颠倒错乱,是那橙色的淡淡光华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唯一的希望。
口袋里的珍珠骤然迸发出光亮。我从口袋里取出珍珠,沙罗的声音从珍珠中幽幽传出:“太郎?”
这枚如此贵重的珍珠居然被她当做电话来使用,这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的我定是笑不出来:“我在。我刚刚在开幕仪式上看到你了。”
“那身小丑似的装扮,有没有惹你发笑?”沙罗笑着道,但那声音中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会。我觉得你这样打扮很美。”我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谢谢。”沙罗顿了顿,无奈道,“如你所见,这就是公主的日常生活。每每回到这里,我总觉得我像一只被关在囚笼中的金丝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被驯养成人们喜爱的样子……”
“对不起,虽然已经没有用了。”我想起这一切闹剧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有些愧疚地说道,“如果我没有任性地跟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不,该道歉的是我。本来约好了和你一起参加祭典的,但是现在却……”沙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似乎是沙罗在犹豫着什么。许久,她才挣扎着说道:“太郎……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答道:“好。”
“明天晚上,请到城堡的后花园来。珍珠会给予你指引。”沙罗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担忧,“另外,今天晚上……”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我摸了摸冰冷的长椅,若无其事地说道。
“……好。晚安。”
我再次抬眸。橙色的光华在城池上空悄然隐去,宣告夜的降临。
“晚安。”
不远处的街道上却仍是灯火通明,仿佛是一座光怪陆离的不夜城。即便是灯火阑珊处也能依稀听见车马喧闹的声音。
我坐在长椅上休憩,静候白昼的到来。
今天之内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轮番闪现,宛如一场荒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