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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目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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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后,是外公的忌日。
随妈妈到外婆家拜祭,奠酒时的我,思绪飘得有些远。看着外婆给外公准备的四季衣,想着印象中的外公好像从来没穿得这么体面;看着外婆给外公准备的一大袋元宝,感叹着外公的一生清贫节俭,如果真有阴间,这么多的钱,他可能不知道怎么用呢。
外公在我高考那年突然病逝,我本以为十八岁是一个能记住很多记忆的年龄,我也以为对于外公的记忆我一定有很多,毕竟,小时候爸妈上班时我就是外公外婆带的。但每次回想,便觉得和外公有关的记忆少得可怜,外公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了。
在我记忆里,外公个头比爸爸高,有一米七左右,很瘦,银夹黑的头发理得很短,有些扎手,双颊有些许干瘪,面色有些黄,身上有很浓的烟味和淡淡的肥皂香味,并不难闻。衣服都是军绿色或者黑色的,总穿着军布鞋,走路的步子有些慢但不拖沓,尽管不再年轻,背杆却一直直挺。说话时声音慢而沉哑,笑起来乐呵呵的,是个性格温和的小老头。他的手掌,大而干燥,有淡淡的烟味,握起来很温暖,认真回忆,好像小学五年级搬家转学后,和外公就疏远起来,再没有握过外公的手了。
外公是名退伍军人,是名老党员,曾参加抗美援朝战役,后在韶关当兵,后来又因为阿太(外公的妈妈)年纪大了,想要儿子们陪伴在旁,外公转业回到乡下成为一名农民。据妈妈说,外公不会种地,他的弟弟本想着看外公一家的笑话,幸好外婆的能干撑起了家里的农活。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直是强势的占主导地位的,外公个性里有很强的包容性,在外婆面前总是低眉顺从的样子,是大家眼里的老好人。据妈妈说,外公心肠极好,即使对着街上讨饭的,都很和气。有次一个叫讨饭的敲门后没人应便离开,碰巧外公从外面回来听说了,他甚至追出去把身上的零钱给了讨饭的人,即便那时他家里也很穷。
小时记忆里关于外公的,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个倚着桌子守在电视前痴迷唱着国歌和军歌的身影。外公不太会捣鼓电视机,有时候按错了出不了画面,还会被外婆狠狠地批评一顿。闲来无事,他总是忍不住去按那些按钮,当某个频道响起国歌和军歌时,他就会守在电视前全神贯注地跟唱,恍若无人。那时,小小的我并不知道作为一名军人,一生都有军魂。只记得每当这时,小时的自己就会非常不满遮挡着电视的“庞然大物”,会趾高气昂地让他走开,还为此和外公红过脸,嗯,我也算为数不多会和外公红脸的人。
其他小时关于外公的记忆,全凭妈妈的描述。据妈妈说,小时候的我调皮淘气,总是“欺负”外公——每次轮到外公去幼儿园接我放学的那天,把书包一把塞给外公后,我就会像个小炮弹一样从撒开腿跑,跑在外公前面,外公追不上我,又担心过马路时发生意外,只能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不要再跑了,再跑我就和你爸爸说。”小时爸爸对我很是宠溺,我听了外公的“威胁”并没有停下来,反倒回嘴道:“你去说啊,反正我爸爸从来不打我!”每次听着妈妈回忆这一段,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外公那时的憨厚无奈,和自己那副恶小孩的嘴脸,唉,真是个反面教材,亏外公还瞒着外婆偷偷给我和小表姐买零食来着。
再大一些,我上小学了,和同伴们结伴走路上下学,不再需要外公外婆的接送,关于外公的记忆就只有周六日去外婆家,围着外公看他数散钱的模样。外公负责收小市场的管理费,用本子登记好每天摊档的店主名字和缴费情况,然后把钱上交到办公大楼。记忆里外公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认真核对名单和金额,仔细将每张纸币摊平顺好,用橡皮筋捆好,用纸包好,最后写上总金额和日期,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完成一件大事。小时的我好奇心重,觉得会写字可了不起了,总会缠着外公问登记本上的字,外公每次都让我等等,等到他把事情做完了,再教我认字,但从不把本子交到我手。
小学五年级搬家转学后,只有偶尔的周末会随妈妈搭厂车回单位,妈妈去上班,我在外公家玩。说是在外公家玩,但我更多的是去找旧日的小伙伴玩,跑跑疯疯又一天,到点了就回外公家吃饭。下午妈妈下班,我随妈妈搭厂车回新家,我总喜欢坐左边靠窗边的座位。坐在车上,随着大巴缓缓驶出,驶出停车场,驶出大门,驶向公路,趴在窗边的我总能发现有一处熟悉的身影蹲在马路旁,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人服,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随意耷拉着,眼睛不知道是看着厂车,还是别处,和背后的灰白色背景挥然一体,充满寂寥和落寞。那时的我,拼命朝外公挥手,甜甜地朝外公笑,也不管外公有没有看见。要是第二天还随妈妈回单位,我就会得意洋洋和外公“邀功”,仿佛发现他的“目送”,跟他挥手说再见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升初中后,学习繁重,和外公大都是节假日才见一两面。那一两面里,大多的记忆都是外公给我们这些孙辈张罗吃食,带着一种要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献上来的架势,大抵长辈们对小辈的关爱都是相同的——无碍乎吃饱睡好身体棒,然后才是学习情况。升入高中,假期更少,学科更多,适应高中生活让我有些手忙脚乱,那段时间,外公外婆的情况基本都是通过妈妈口中得知。再然后,便是高三下学期得知外公患病,前后不过一周,外公就去世了。对外公的记忆最终停留在医院探病——那时外公骤痩,但精神还是很好的,和他说了一下我的近况,探病完了,他坐在床上笑着和我们说再见,还告诉我们他的情况好转,很快可以出院,嘴里还叨念着小表弟怎么没来。起身离开,我走在爸妈弟弟的后面,走到病房的门口时,我回头看了外公一眼,外公对着我挥手再见,我的眼眶骤红,也不记得有没有回应外公的“再见”,只记得心里想着:老天爷,你已在不久前带走了爷爷,求求你,这次不要带走外公。
我的祷告并没有起作用,在那不久晚修回家的一天,一家人忙得像打仗,这种情况非常熟悉,一个多月前爷爷离世也是这种阵仗,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直到爸妈仔细吩咐我照顾好弟弟,她和爸爸先去一趟医院,爸妈出门后,时间变得有点恍惚。直到凌晨的门铃声将我惊醒,姨母说着让我和弟弟赶紧洗漱,下楼来,我还傻傻地问,不用上学吗?姨母后来的回答我记不太清了,再然后是坐车,葬礼,回校,还没等我从“我再也没有外公了”的事实中反应过来,生活就沿着既定的轨迹缓缓向前。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起外公蹲在路边的身影,每天目送自己最爱的女儿远去,也许是他生活日常,这份日常里,藏着讷言的他深沉的爱。因为深爱,所以那份目送里带着寂寥与不舍。生活推着我们向前走,这一路上一边失去,一边懂得。我们会成为目送他人离开的人,也会成为被目送关注的人,愿每一次目送时,我们能明白说出心中的不舍,让别人或自己带着这份笃定的被爱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