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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09章:红纸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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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恐怖的威压掺杂着腻人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尾崎感到自己指尖有些发麻。这鬼毫无疑问是她入队以来碰见过的最……难消化的一只,也是最厉害的一只。
她在心里暗道:还好竹内没在这儿跟它正面刚,否则……他是不是得“嗷”一嗓子给人原地超度了去。
见尾崎不搭腔,鬼抬手掩嘴一笑,继而手中变戏法一般冒出来一柄红纸伞。它将纸伞撑开搁在肩上,一只手转动伞柄,“婷婷袅袅”地朝尾崎走了过来。
随着红纸伞转动,又一股甜腻腻的微风拂过尾崎的手背,从她下颌边滑走了。她喉间一紧,“咔”一声将刀锋对准了鬼,沉着声音道:
“所以就是你这磕碜家伙,专在这附近抓年轻漂亮的男孩子?”
话音未落,她已经脚下发力,迎着鬼急冲了过去。
尾崎向来话不多,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天跟碎嘴的竹内和伊黑长官待久了,话已出口她才发觉自己完全没必要来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挖苦。
而对面的伞鬼显然也没料到眼前这瘦筋筋的小女娃居然敢在它的气场之下突然发难,没有防备,眨眼间胸口已被日轮刀豁开一道大口子,重重华服下连肋骨都断了,差点没让肺脏掉出来。
尾崎这时才看清,伞鬼的打卦其实是由无数碎布料拼接而成的。只是那些布料皆非寻常,十分华贵,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都搭配得无可挑剔。
就算是鬼,要想穿上这么一套行头,想必也得费不少周章。尾崎有些怵,不知这身打扮里到底藏了些什么猫腻。
不过她没来得及琢磨,因为被砍了一刀的伞鬼看起来更开心了。“啊,好快的一击!力道也很棒呢!”它抬头,刚一跟尾崎对上视线,便立刻故作娇羞地垂下了眼睛。
紧接着伞鬼眉目间漾开矜持的笑意,同时脚步一错往后退去。只这一起一落间,它胸口连皮肉带服饰都已经恢复了原样。
尾崎心下大骇,身体却没有犹豫,拔步紧追。伞鬼似乎不急着攻击,一再闪身左避右退,发髷在空中嚣张地画弧,尾崎暴涨的戾气便被它手中转动的纸伞一丝不剩地化了开去。
直到这时,它嘴里也还没停:“哎哟喂,小美人脾气可真爆!看起来味道不错呢!”
说话间,一人一鬼手上已经过了几十招。身着厚重华服的伞鬼在伞阵里跳来跳去,步态却十分轻盈。它引着尾崎步步紧逼,似乎游刃有余,嘴上一直在叨叨,时不时还要凑到尾崎近前,伺机伸出手在她周身上下乱摸:
“你说我专吃年轻漂亮的男孩?唔……我可没那么肤浅。说句老实话,年轻、漂亮又气力大的孩子,才是我的最爱呢!猎鬼人就很不错,而且越厉害的猎鬼人越有嚼头……小美人,告诉我,你是柱吗?”
尾崎本就烦极了这伞鬼的絮叨,一席话听得她怒不可遏,伞鬼那不安分的手更是摸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然而她在心里编排了无数恶毒的骂人话,却在伞鬼巨大的威压之下一句都说不出口来。她快将刀柄捏碎了,愤怒全部化为手中密集的攻击,一下一下向伞鬼挥过去。
只是,还没能坚持多久,尾崎就蓦地发现,原本立在四周的红纸伞不知何时都一一悬在了空中,随风涟漪一般微微起伏着。
空气里甜腻的气息越发涌动得厉害,各种让人分不清虚实的情绪随着那不安分的涌动喷薄而出——怨、恨、怒、忧、愧、悲、悔、不甘、沮丧……仿佛这辈子所有的苦痛都被人掏了出来,她的太阳穴处开始突突突地猛跳。
经过几天特训,尾崎原本在呼吸法的运用上已经大有进益,体能也上了一个台阶,此刻她的小臂却隐隐有要力竭抽筋的前兆。她猛地反应过来——
血鬼术!不是衣服,是那些红纸伞!
04.
伞鬼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尾崎的阶级,尾崎明明十分抗拒,却不由自主地在手背上浮现出“乙”的字样。
一瞬间,她居然从心里升起一股极大的羞惭,仿佛那个“乙”字是刺在她骨头上的烙印,将她牢牢地钉在了一根耻辱柱上,只能呆等着被对方的目光凌迟。
尾崎双膝一软,好悬没差点跪下去。
伞鬼似乎早料到尾崎会这样,悠悠然跑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它垮下眉毛,眼睛依然垂得低低的,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
“可惜了,原来连甲都不是,还是个女孩子……你知道吗,女孩子的味道最无趣了,除了能下崽,真不知道要你们来干什么……啊呀呀,身为女孩,该多可悲啊……”
“……?”尾崎惊怒交加,浑身不对劲得要命,一下给伞鬼气笑了——
敢情你这会儿才看出来我是女的?还有,话说得那么难听,这会儿非要以男身着女装的又是谁啊?!既要男扮女装,又要侮*辱*女性,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她很快就顾不上奇怪了。伞鬼肩上的红纸伞还在不停转动,没来由的罪恶感和自卑感不管不顾地往尾崎全身骨头缝里钻。她明知道自己是中了血鬼术,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啪啪嗒嗒往下掉。
靠着全集中勉强又攻击了十来次,尾崎的手脚终于彻底罢了工。竹内仍没现身,生死未卜,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而伊黑长官……伊黑长官今晚朝另一个方向去探查,或许压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怎么办……该怎么办……
四周悬立的红纸伞一一撑了开来,又开始随风微微起伏。方才伞鬼的碎碎念像留声机一般一遍一遍回响在尾崎耳边,渐渐地,她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
“身为女孩,该多可悲啊……”
月色下血海般的伞阵流动着扭曲着,看起来越发虚妄。腻甜的气息阴魂不散,父亲刀刻一般的面庞在一片猩红中渐渐清晰——
“怎么又生了个女孩?!现在女孩卖都卖不掉……拿出去扔了吧。”
05.
尾崎的命,是母亲几乎用上她自己的命才保下来的。在她之前,她还有三个姐姐,但她都没见过。
也正是因此,她自小就学会了用拳头讲道理,从弟弟们碗里抢食吃。生活里唯一的一点亮色,是每逢过年,母亲半夜里偷偷塞到她手心的花林糖。
眼看着幼弟被鬼吃掉那一年,尾崎十一岁。父亲狠狠把母亲一耳光扇倒在地,指着还躲在角落里抱着五弟发抖的尾崎骂道:
“没用的贱*人!为什么她就能活下来?!把她推出去,不就有机会带着儿子逃命了吗?!”
也就是在那一年,尾崎执意要跟救下她和五弟的猎鬼人走。那时母亲曾苦苦哀求她留下。
“别丢下母亲一个人,母亲需要你!”——这是尾崎记忆里母亲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她便再没回过家,也再没有见过母亲。
猎鬼人的工作无疑是生死无定,极端残酷的。然而自加入鬼杀队以来,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不再挨打挨饿受冻;鬼杀队里女性极少,但无论是上级还是同僚,都从未因她是女孩就对她另眼相待,反而因她年纪小而处处照看;每出一次外勤任务,无论她的表现如何,总有人将她视作英雄……
比起海边那个家徒四壁的破棚子,许多年来,鬼杀队才更像是尾崎的“家”。就连那些无偿为他们提供后勤服务的紫藤花家族,主人家目送他们远行时眼里的担忧,都是尾崎珍而重之的温暖。
尾崎一度相信,只要她不再想起幼弟和母亲,日子便能够这般持续下去。
然而,一次又一次,记忆中他们的脸仍在不断将她拖回到现实里——
纵然父亲从尾崎出生起就没给过她一天好脸色;纵然为了喂饱两个弟弟,本是第四个孩子的她变成了长姐,五岁起就得跟随父亲出海打鱼;纵然父亲一再说,她这条贱命本该拿去换回幼弟……
一年又一年,大人的世界里有那么多纵然,可幼弟终究是还小,还来不及被这世间染污。他的眼神是那么纯粹,又是那么无辜。
正是因此,面对父亲的指责,尾崎委屈、心寒、愤怒,却无力去反驳。家门被鬼撞开,灌进来咸湿的海风时,她比此生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无论是当时还是之后,她都清楚地知道,只要她自己扑出去,便能同时护住两个弟弟。
而她同样清楚的是,那个时候,在幼弟和五弟之间,甚至还有她自己,她并没有做出“选择”。将幼弟留在门口,抱起五弟逃走,是一系列没有任何犹豫的本能反应。
尾崎从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也从未原谅自己。于是,这些年里,每一次与鬼对视,她都会想起幼弟至死都没能闭上的眼睛。每一次将日轮刀砍进鬼的脖颈,她都会觉得,自己肩上的愧罪感又轻了些许。
而母亲……她的眼睛和幼弟的不同。那双年纪轻轻就满是沧桑的眼里,永远交杂着可敬与可悲、坚强与懦弱。罔论尾崎再如何挣扎,母亲都是她心头永远不能痊愈的伤口。
06.
一次任务中,尾崎巧合之下遇到了自家远房亲戚,得知在她离家后没多久,母亲就积劳成疾,在郁郁中离世了。而她那人面兽心的父亲,不仅连丧葬费都不愿出,还立即带着宝贝儿子投奔了他的骈头。最后还是外公去将母亲的遗体安置在了临海一处野坟地中。
那片坟地,尾崎趁着休假去过一次。跟鬼杀队的墓园相比,母亲所在的坟地称为荒山野岭也不为过。她将母亲木制的墓碑换成了青石,却依然镇不住满心的愧悔与悲怆。
所以……眼前这副光景,到底是真实的幼年记忆,还是伞鬼造的幻象呢?刚出生的幼儿连眼都没睁,更不可能有记忆,但父亲野兽一般的眼神,还有寒冰一般的语气,明明和尾崎十余年的人生记忆完全重合。
一只鎹鸦在月光下扑棱着翅膀,直冲向夜空。尾崎跪在溪边草地上,茫然地抬头看向它,下一秒,她的视线就被围上来的红纸伞遮严实了。
几柄红纸伞打着旋儿从各个方向斜飞过来,撑开的伞沿上镶嵌有一圈利刃,眼看就要将尾崎绞成肉泥。她抬手劈开一柄伞,听见伞阵之外,伞鬼在低喃——
“来吧,小美人,过来我这儿。我向你保证,不会痛的。”
视线立即就被再度遮挡,尾崎便没有看见,伞鬼低喃时,夜风荡起了它遮面的薄纱,它血色的嘴角竟然浮起来一抹哀切的笑,又瞬间被从牙尖舔过去的猩红舌头掩盖了。
父亲的脸淡了下去,母亲的脸淡了下去,幼弟的残肢和双眼也淡了下去,视野里只余一片耀眼的红色。似乎有纸伞已经削到了尾崎的皮**肉,她却真的没有感觉到痛。
她只突然感到又冷又饿,幼年那些不堪的回忆仿佛扒去了她身上的队服,将她赤落落扔在了一片荒野之上。
尾崎松开手,任日轮刀滚落在地。她垂下头,看见膝头旁静静立着一株四叶草。
那一刻,她很没出息地想起了炼狱队长的笑声、伊黑长官的数落,还有下午休息时那实心眼儿的竹内非要往她头上戴的草花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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