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吟》月不寐

2、第一章 于封山北思曲寞

　　迷苍山南，迷苍教所有教众在山下整齐排列等候。从右往左分别是右使、左使和六大长老。左右二使皆不在列，只有手下人等，右使府以轩辕魔的护法银刃为首，侍卫风如剑为副；左使府以师曲寞的侍卫秦泓为首，护法雒神为副。六大长老为路昌、袁指、韦白、祁列、葛箪、卫忠骨，他们的子嗣和亲信侍立身后。
　　今日是山北比武抉择教主之日，他们正在此等候从山北来的人。
　　比武的，是于封与他的大弟子轩辕魔。

　　于封喜欢山北甚于喜欢山南。若不是要做教主，他更愿意留在山北，天战天下英豪，直到有一日葬身于此。可今日站在此处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意外，意外与他站在这里的会是轩辕魔，意外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快到他还没准备好死在轩辕魔手上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尽管轩辕魔少年得志，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极有资格站在这里的。
　　他似乎忘了，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今日，可当今日尽在眼前的时候，又觉得如梦似幻。
　　他曾经也是一个快意恩仇之人，杀人如麻，也可向江湖交付自己的性命。可十八载的光阴像流水浸软了他的心，让他不愿意与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为敌，也让他逐渐忘却了姬水村的杀戮。性命本是微不足道的，可感情却可以使人变得珍重。日复一日的朝夕的相处，让于封对当年抢回来的孩子萌生了怜爱之心，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知道轩辕魔已经忘了当年的灭门之事，为了使他永远不再想起，他用一根银针刺入轩辕魔的脑中，封住了他的记忆，让往事成了永久封存在心底幽暗处的秘密，从轻于鸿毛变得重于泰山而不敢再宣之于口。
　　他可以欣然接受与一个高手对决，却难于承受死在自己弟子的手上。
　　轩辕魔道：“比武之人最忌讳三心二意，师父向来视武学为神圣，又如何会在比武之时心不在焉呢？”
　　于封叹了一声，说：“倒也不为别的缘故，只是阿魔站在这里，让为师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轩辕魔冷笑道：“师父才过知天命之年，怎么会老呢？只是岁月匆匆，弟子等不及了！”说话时，轩辕魔周身内力暗涌，脚下的野草被这股气息压得伏地颤抖，如同临着狂风。话音未落，就只见轩辕魔拔出剑来，带着凌厉的剑气，刺向于封。于封内力浑厚，从容应对，心中仍旧不能坦然。

　　虽是隔着一座山，但山南众人还是隐约感到剑气涌动，知道师徒二人已经交手，面色都变了变。
　　祁列捻着自己的长须，语调里带着些轻快，说道：“不知战况如何啊。”
　　葛箪道：“这倒难说了。”
　　韦白横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祁长老能知道胜负？”
　　祁列笑了笑，没有回答。
　　过后他又说：“无论谁胜谁负，师曲寞回来了，都会很吃惊吧。”
　　葛箪笑了出来，说道：“若无比武之事，倒也不觉得，而今看来，前两日轩辕右使提议师左使去中原，竟是别有用心的。”
　　师曲寞乃是于封的另一个弟子，轩辕魔的师弟。于封一生痴迷武学，既不沉溺权势，也不曾耽于美色，唯以武功为要。他选弟子十分挑剔，至今也只有这两名入室弟子。只是世事难料，于封自认为孑然一身洒脱不羁，却不曾想过会被自己亲手选中的两个孩子所牵绊。他当年之所以敢杀轩辕魔全家，是因为他不怕复仇，却不想在往后岁月中对他生出亲情之感；而对于师曲寞，他于不知不觉中生出别样心思来。这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尤其是在伦常淡漠的迷苍山上。难的是师曲寞并无此意，他向来视于封为师父、长辈，从不曾有爱恋之心。若是仅此而已，于封也只是求而不得罢了，可惜的是人心不足，求而不得之苦，又有几人能够忍受？更何况所求之人就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得。
　　师曲寞所居之处，名叫卿曲府，其中有一座碧水涯，是最好的一所避暑乘凉之地。那是一处幽辟所在，满山清风，满目山色，有数十道涓涓细流无声流过，不似别处有水声吵闹，宁静且凉爽。可自六年前以后，碧水涯就成了卿曲府的禁地，师曲寞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他那时想要永别迷苍山，便去了中原，在星洲遇到了一个叫秋断弦的男子。秋断弦与他交谈，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北边来，问他来做什么，他说来避暑。秋断弦笑了，他从未见过有人会来星洲避暑，反到常常见星洲有人一到暑热之日就往北走，去寻找清爽阴凉之地。师曲寞问他，难道星洲就没有可以避暑的地方吗。秋断弦说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便带着师曲寞走到一处山谷，幽深僻静，人迹罕至，其中有泉水数眼，更有一种幽兰，夏季将尽时才打花苞，到深秋时才会开花。那里的确是个避暑的好去处，若是到了冬日反而嫌冷。师曲寞问此谷何名，这山谷无人知道，因此也没什么名字。秋断弦笑了笑，说道：“那便叫回响谷吧。”
　　秋断弦为师曲寞在山中建了一个小小的住所，一直在那里陪着他。等到暑热退尽，寒意袭人的时候，师曲寞又回到了迷苍山。于封知道师曲寞回来，便以寻找武林秘籍为由离开迷苍山，有时实在思念，就回来。如此来来回回，倒是在山上的日子少，离开山上的日子多。只是最近这一两年，于封在山上的日子渐渐多起来。原来感情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越变越淡，反而是与日俱增的。
　　师曲寞告诉过秋断弦，他很喜欢迷苍山，只是不想见到师父。秋断弦便劝他回去，因为迷苍山会永远屹立不倒，但人却终有一死，怎么能因为会消失的事物而舍弃喜爱并且永远不会消失的事物呢？
　　如今正是暑夏，师曲寞又离开了迷苍山。倒不是主动要去的，当时他与轩辕魔都在于封处，三人言语间说起往青州传令的事情，这是一微不足道的小事，本不足以让堂堂迷苍教左使大人亲自前往，只是当轩辕魔说不如让曲寞去时，师曲寞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下来。于封有些失落，不过倒也习惯了。轩辕魔笑而不语。

　　祁列道：“是啊。虽说我教教主择武功高者而定，实则智慧谋略也不可或缺，师左使不过有些小聪明，又常常感情用事，实在不是教主的最佳人选。不过仗着教主宠爱，这教主之位，早晚要传给他的，轩辕右使自然要早做打算。”
　　袁指说道：“我迷苍教教主人选只依武功而定，即使教主传位与师左使，轩辕右使难道不能再到山北去夺回来吗？又何必支开师左使呢。”
　　祁列说道：“一旦到了山北，便要决定生死，轩辕右使怎么会忍心杀师左使呢。”
　　袁指道：“轩辕右使一定能杀了师左使吗？”
　　祁列嘲笑道：“可惜武功高低，凭的是习武之人的悟性和勤学苦练，并非依容貌俊美而定啊”
　　袁指也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认为师左使名不副实吗？”
　　祁列道：“大家心里清楚！”

　　山南祁列与袁指斗嘴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山北比武于封竟然不敌轩辕魔，被一掌打中心口，退了数步才倒下。轩辕魔收掌顺势落下，走到于封面前，说道：“师父恐怕命不久矣了。”
　　于封呕了一口血，血色深黑，一看便知不平常，艰难说道：“阿魔，在山北比武，从未有人耍过阴谋手段，为师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轩辕魔笑道：“师父不喜欢阴谋，弟子便让师父死于阴谋。师父想要死于高手对决，弟子便偏不让你如愿。”
　　于封没有问为什么，轩辕魔也没有解释。
　　于封只是遗憾，他说：“轩辕魔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可是你亲手毁了他。”
　　大暑已到了强弩之末，阳光还是有些刺眼，于封双目迎着已经不再那样炽烈的光，尽量将眼睛睁得大一些。他想好好看看这片耀眼的光，怀念那个曾经在他心中像阳光一样耀眼的人。
　　临将双目对骄阳，照我心中半生痴。
　　尽管，这段感情一直存在于最阴暗的角落，尽管最后落得如此地步。
　　如果世人知道一代豪杰于封临死之前不是在感怀江湖风雨，不是在祈祷迷苍教长盛不衰，而是对着儿女情长期期艾艾，一定会耻笑他。正如他们当年嘲笑曹孟德临终之前不是思虑天下大事，而是安排后宫妇人分香卖履，以谋求生计那样。可终究，于封是比孟德更孤独的，他的心事，无人可以嘱托。
　　轩辕魔问：“师父在怀念曲寞吗？”
　　轩辕魔明白他的心思，尽管他从未对人说起过。感情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轩辕魔这样聪明的人面前。
　　本不该如此的，于封想。他其实和师曲寞一样，将迷苍山视为心中的世外桃源，他一直以为山中岁月悠悠，看不尽的清风明月，走不完的高山流水，他从不临风嗟悼，也从不对月伤怀。他把豪情赋予迷苍山，柔情赋予师曲寞，亲情赋予轩辕魔，热情赋予天下武学。
　　他曾经以为岁月很长，长到他可以须发皆白，长到轩辕魔会更加成熟稳重。那时的师曲寞看到他苍苍白发的份上，或许也会稍稍生出些许恻隐之心来，不再总是回避他。然后他再亲手将教主之位送与轩辕魔。可是岁月还未来得及给他结局，轩辕魔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的这两个弟子，一个想要留住岁月，一个却在抛弃岁月。他曾经在这里打败了无数凌云壮志的人，今天终于也败了。不是像他期待的那样失败，而是败得更加惨烈。
　　阿魔年少轻狂，到底是太性急了些。可是他自己呢？用尽手段夺来的，费尽心思守护的，最终都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于封终于在脸上露出笑意来，他迎着炽烈仍在的光，看着轩辕魔，在心中想起他还未过自己膝盖时的样子。
　　轩辕魔却似乎存心不让他安心，笑道：“弟子会替师父照顾他的。”
　　于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在心中权衡师曲寞是否是轩辕魔的对手。轩辕魔是个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师曲寞虽与此不同，却也十分机敏，若真较量起来，未必落在下风。可是轩辕魔的威胁，终究不能让于封放心。
　　轩辕魔说：“我也不要师父亲手将教主之位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我不仅要教主之位，还要用师父的血，作为我登上教主宝座的庆贺。”

　　山中回荡着轩辕魔的笑声，可听着着实不太愉悦。轩辕魔是内力深厚之人，此刻又激起放肆，似乎要把压抑在心中的阴郁之气凭借笑声发泄出来，于是笑得几乎山都在晃起来。又那内功不好的，甚至承受不住，跌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