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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泅渡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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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江南故园的第十七年冬,我正式踏上前往北方的旅途。
“你让我想起我的女儿,”林姨说,“一模一样……义无反顾地想逃去北方。”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或者落在一个和我相似的灵魂上,于是林姨下了一个笃定的结论:
“你不会回去了。”
我在她混沌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倒影——年轻、尚有朝气和活力,好像认为一切是非黑白都明确。这叫我如何甘心长久地居于江南偏僻的小镇里,连四季的轮廓都不分明?这里冬天不下雪,一年到头都看着河道和低矮的丘陵,年复一年没有新意。山中不知岁月长,我自记事起每一天都渴望着到北方去,那里天幕升起很高,清者清、浊者浊,一场雪覆盖的开春,一切被更新,一切被表达,我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找到一片旷野。江南活在一个不会被表达的世界里,一切道别没有声音,一切都成为山水画中无声的默片。
夜晚我在某种细微的规律声响中醒来,这个声音不同于我以往听到的任何一种,压过急促的呼吸,甚至在火车行进的碰撞中清晰得反常。我看见林姨瘦削的身影倚在窗边,额头抵住冰冷的玻璃。她还在试图捕捉窗外飞逝的黑色,但是此外好像还有什么,穿过群山和铁轨,穿过寂然的一片天幕,让黑夜成为混沌,成为林姨看不见远方的眼睛。她的剪影一如我十七年所见,平和、安静以至于冰冷。但就算长途火车的速度再缓慢,载不动满车离愁别绪,我们现在还是正毫无退路地向北方冲去,我们正跨越山岭。低矮的天空正在升高,十七年的记忆却被抛在身后,连同故园钟楼的钟声、小巷、屋檐下的燕子巢和一段婉转的唱腔,山岚漫起的丘陵,流淌过每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只有窗外划过细小的白色颗粒,碰到玻璃上停留片刻再化开来,顺着蜿蜒的痕迹向下落,在我的眼前连同窗内窗外的景色一起模糊扭曲。
林姨没有回头看我,但她一定知道是谁走过来,我的身上一定还留存有和她一样的呼吸。林姨的声音轻巧,她用唱曲一样婉转的腔调同我讲话:
“你听,”她说,“江南下雪了。”
00.
我踏上了去往北方的火车,从未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挤压在这样老旧的绿皮火车里,沉默、疲惫、潮湿,车厢里彩色的编织袋混合着烟味乱成一团。而我的家当只有那么一点:三本日记、两个相机、一张车票,畏缩地蜷在火车坚硬的靠背上。
疏港、疏港公路,我们从这里启航。林姨,我很久没有提笔了。
林姨,我在这三年里竟然完全联系不到你,于是很多东西触动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上课的教室里想起双雪涛的小说叫《北方化为乌有》。这个题目击中我但内容不尽我意。北方真的存在吗?我是如此近乎朝圣般地敬畏它,却从未想过以任何方式靠近,譬如乘坐一辆迟暮的绿皮火车,像生锈的钝刀径直扎进它的心脏。
我忘记了很多东西,我的指甲已经腐烂,抓不住沾满泪水的笔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在满地狼藉中找到了自己的文稿,它们是如此安静,如此安静地散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木制的书架在大火中轰然倾圮,潮湿的雨水却落到我的头上,可是我的泪水已经全部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