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去火星》愚人阿痴

9、第9章

　　正当我给自己打气，走向不可知的未来时，全场突然一片黑暗。

　　停电了。

　　整个大厅腾地喧哗起来。

　　声音和声音交叠在一起，恐慌的情绪刹那笼罩这一片地下世界的黄金殿堂。

　　突然停电意味着什么？地下世界被攻破？还是供电系统被入侵？

　　不知道！

　　一切都有可能。也许我们明天，就全都是星际奴隶。

　　苟且偷生的梦还没有做完，便死于外星人毫不犹豫的核爆中。

　　到那时，没有我，也没有他们，我们会重新变成烟，化在宇宙里。

　　也蛮好的，我趴在地上想。

　　我活的......真是有点腻味了。

　　人们四处逃窜，高跟鞋在我的身上踩出好几个窟窿。

　　我分辨不清方向，完全不知道往哪逃，只好干脆就在原地趴着。

　　我想，我的衣服肯定全都破了，头发也都乱了。灯如果能再亮起来，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灯还是不要亮起来吧。永远不要亮起来。让这个地下世界彻底毁灭吧。

　　即使我将因此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就毁灭吧。

　　我为自己几分钟之前还在做的梦感到好笑，我竟然被阿丘说服了，想要去结交权贵，以自己微不足道的权贵身份。我竟然......也想要去月球庄园逍遥地过一辈子。这么看起来，原来我并没有那么想当将军，那么想打仗。只不过生活困苦时，我的梦想就是进军队混个职位。一旦生活的前提预设提高，我的梦想也就随之改变。仅仅这几天的工夫，我的梦想就变成了与权贵们结婚，天天过醉生梦死的生活。什么星际战争，地球的未来，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我突然想起我短暂的人生中曾经喜欢过的人。

　　一见钟情的阿星，阴郁沉默的老黑，还有曾经的老赵。我在心底里，为他们受过很多苦。

　　他们以毫不留情的拒绝，迅速勾起我的自卑和情欲，令我感到自己毫无价值，不配去喜欢他们，却不可自拨地变得更加喜欢他们。那种被踩到地上的卑微感，似乎先于情欲，并且长于情欲，在我的心底深处留下深深的伤痕，我却误以为是爱带来的创伤。

　　这样看起来，我大概是爱上了自己的卑微。爱上了自己的楚楚可怜。这样的自怨自艾，在我的心里久久徘徊，终年不散。我却始终看不明白。我不过是对我的曾经的生活怀有深深的不满而已。我为我的卑微，早就愤恨不已。随便哪一个人，都能轻易勾起我的怨怼。

　　我从未原谅过母亲，在这几天里对我的父亲也毫无好感。至于过去悲苦的生活，我也不敢回头看，不敢去想。它就像一个一直泛红的伤疤，让我疼痛。我不知道怎么治疗它，听凭它始终疼痛。

　　正当我没头没尾地胡思乱想时，一个人爬到我的身边。

　　“真不够义气！就这么把我丢下了！”他幽幽地说。

　　是米！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有些惊喜。在这样的时刻，米竟然来找我了！

　　“费了不少功夫呐！我带了一块生物电池。把我身上的热量供应给它，勉强能看到一点亮。你摸摸我身上，冰凉的！”

　　米把电池举高，我看到他揶揄的脸。

　　“打扮这么漂亮，要勾引谁啊？我真是有点生气了。”

　　我看见他高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兴许这就是DNA的作用吧，我身边来了一个亲人。

　　我想张嘴说话，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一抬起牙齿就哭了出来。

　　米把我的脑袋抱在肩膀上，轻拍我的后背。看得出来，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他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打听到一个出口，走吧，我带你过去。”

　　米让我拉着他的脚踝，一点点从白色大理石地板爬出去。四周的人群都在盲动，不时踩到我们的身上，却没有影响我们的行动。

　　供暖系统看来也停止了。地板和空气变得越来越冷，我冷得上下牙齿直打哆嗦。

　　米停下来，将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又爬了一会，我们离开了光滑的大理石，来到厨房。穿过冰凉的走廊，又走了许久的路，我们来到了一个出口。

　　整个地下世界的电力全部歇菜了。除了米靠体温维持的小灯泡还发出微微的光芒，其他地方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曾经无情照射在审讯室的探照大灯，此刻也杳无踪迹。

　　米拉着我的手，又走了很久。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持续下降。过了一个路口，我的手明显地比他的要热，我在给他输出热量了。我紧紧攥住他，想让他暖和一点。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出口。地上世界的一缕光线从遥远的洞口照射到我和米的身上。

　　“现在，你得做出选择了。第一个选择，你可以继续留在地下世界，选择一个权贵结婚，以后去月球庄园。再不济，你可以做到军队某一个职能部门的将军，几天以后开拔去火星，等待军功。拿到军功以后在火星附近选择一个庄园。就算整个地球被殖民，你总是还有一个庄园可以打发时光。第二个选择，忘掉地下世界的一切，跟我到地上世界过日子。以后我罩着你。你，跟我。无论遇到什么，咱们俩永远在一起。好了，你选吧。”

　　他紫色的眼睛睁得分明，笑眯眯地看向我。眼神从某个角度上看过去，又十分严肃，令我有点害怕。

　　“米，你要知道，我并不爱你。”我想了一会，对他说。

　　他唇边的肌肉快速抖动了一下。他慌乱地把眼睛挪开，看向头顶的光线。眉头紧皱起来，像是要发火。很快，他按耐住，表情又变得严肃。嗓音比刚才要更加没有情感。

　　“我没有问你这个问题。我是在让你做出选择。”

　　“可是，什么叫做跟你？”

　　“就是以后我来照顾你。”他很快地接着我的话说。十分不耐烦。

　　我牢牢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他使劲挥挥手，想要阻隔我的视线。

　　“快点啊！等会别人也来了，这条通道就要被封死了。我们从这个口出去，还要走上大概一阵个晚上，才赶得上地上世界的早餐呢。”他还是尽量保持口气稳定，只是假装冷得受不了似的跺了跺地板。

　　“米，我不知道。我今天晚上才刚刚认识你。”

　　米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根烟来。点燃火机的一个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好几回。起先是带着痛苦的消沉，随后很快就变成了做出决定前的孤注一掷。

　　他狠狠抽了一口烟，仍在地上踩灭。然后抓起我的手说，“我来替你决定。你跟我走。其实，不管你选择哪一个，我都要带着你走。让你选，只是尊重一下你而已。”他回头冲我眨眼睛，那副揶揄的坏笑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确实走了一整个晚上，我们才到达地面出口。

　　路过交界处的DNA检测机时，我和米的手心都出了汗。

　　我们都忘记了，拥有统帅的DNA，就意味着地球上的检测机，都不会再针对我们提出任何异议。

　　当我坐在一间小酒馆里，吃着热气腾腾的米酒汤圆和豆腐脑的时候，地下世界的阴森恐怖，已经被我远远抛弃在脚下。能再次见到太阳，感觉真好。

　　酒馆里的人都在说，外星人通过量子控制仪，在昨天晚上已经封锁了整个地下世界。统帅将于今天开始组建最高谈判。

　　十二个小时之前，这些事情还与我们密切相关。十二个小时之后，我们俩满脑子只想着，再来一碗米酒汤圆。

　　酒馆外的街道上，一支支军队集结出发，皮鞋踏在石板上，咚咚作响。

　　“我们很快就要没有鞋子穿了，阿达。”米看着门外说。

　　“也，也不一定，”我还在试图为我们的母球分辨，“毕竟还可以谈判，还可以打仗，还有很长时间的拖延。”

　　米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被地下世界脑满肠肥的权贵们那些话给糊弄住了！没有什么谈判，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战争。迎接我们的，将是一点退让都没有的奴役。”

　　我低下头搅动碗里的汤圆。

　　“这几天在地下世界看到的还不够么，没有人真的在打仗。就连统帅本人，也对战争毫不在意。他和他的那群权贵们，满脑子只想的是借由这个事情，把地球上的财富和资源尽可能多地转移到月球庄园和其他已经开发的中立星球上去。也许他们是对的。这场战争，从外星人宣战以来，就是注定失败的。所以我们的父亲，统帅大人，从一开始就抱定的是放弃的想法。他之所以要在地下世界寻找他的孩子们，无非是因为最后撤退的时间到了。在其他的土地上，他需要一些……自己人。仅此而已。我们在一线战场上，从未赢过任何一次，也并没有真的杀人如麻，倒是被别人，顷刻间摧毁了几十只最精锐的部队。”

　　我傻了。

　　“地球上最富有的五十七个家庭，想通过昨天晚上的宴会，快速地紧紧抱成一团。只要孩子们还可以□□，还能生育，他们就永远可以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地球。再带上贴身的奴仆和护卫队，起码在他们有生之年，马照跑舞照跳，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纸醉金迷。”

　　我听着米说出这些真相，我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心底里第一时间涌出的反应却是，这不可能！这违反常识！

　　然而我的常识是从哪里来的呢？一想到这里，我又默然了。我的常识，兴许绝大部分都是幻想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米。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带你去看看我的狗窝。那以后也就是你的狗窝了。”

　　我和米离开了街区。

　　米花光了最后的二百块钱，租了一辆车，带我来到郊区的一个小超市门口。

　　“这就是我的世界......”米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轮无声的量子泯灭便瞬间周围几百公里的建筑夷为平地。

　　“你的世界，没了。”我看着废墟说。

　　米很快又揶揄起自己来，“太好了，我以后可以跟你吹牛了！我那个超市是郊区最豪华的超市！反正你也没见过。”

　　“米，我们现在连狗窝都没有了。”

　　米改弦更张，对我宣布，“那么好，地球上又多了两个游吟诗人。我们先从流浪汉开始做起。”

　　“这个我熟悉！我知道哪家公园最好睡，还没有蚊子！”我雀跃起来，终于有一个地方能超越米了。

　　“一夜没睡了，我们先去睡觉。”

　　郊区的土山上的洞，很多都被人睡满了。米带我来到一个偏僻的臭水沟旁的山洞。在洞口点燃了一堆篝火。

　　我立刻感觉暖和起来。

　　米脱下了白色礼服，对我说：“把你那身浮夸的礼服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