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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斩恶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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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剑终将化作刺向自己的利刃。
欲望与理智挣扎纠缠。
而那剑光却不受人控制一样,说时迟那时快,剑光如流水,没入了一个倒霉乐师的胸腔,血染红了剑的锋芒。
众人大骇,雄浑的音乐渐渐平息了,只有那个最开始演奏的人还在继续,这独奏使气氛又回归凄凉的悲壮。
又一个舞女从背后被贯穿,血染红剑,也染红皇帝的眼睛。
音乐与尖叫为他伴奏,混乱的大殿里淅淅沥沥的宫商角徵羽拉扯出微妙的旋律。
那独奏的仿佛不知恐惧的乐师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她似乎慌乱地借助乐师躲避着,然虽然她表情仓皇如在场所有慌乱的人,可嘴角却不自然地抽搐着。
她手掌翻转,隐隐之间,正好合着乐师的节拍。
这是惠妃。
她永远在盛大场合不显山不露水,低调的沉默着,于是许多人甚至忘记这位皇长子的生母,现在也如此。
突然,一道锐利的视线向她射来,这目光锁定了阴暗角落里的惠妃,如同在看一条毒蛇,既嫌恶又冷漠。
不过,她的确就是一条毒蛇,还是一条龇牙咧嘴、不愿收敛的毒蛇。
太后与惠妃对视一眼,太后仍维持着她高高在上的尊贵样子,慌乱微不可察;惠妃收敛起虚假的惊恐,抽搐扭曲的表情暂时定格了,换上一个愉快的微笑——她已然勘破太后微妙的表情:太后害怕了。
惠妃正忙于享受这种情绪的甘美——傲慢即将倾颓、骄傲的面具撕毁。
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时刻。
两女的交战胜负已分,皇帝依然在自己的位置上孤军奋战着。
周莺犹疑着后退,她心里沉淀着对于某种勇气的渴望,她心有所感,觉得皇帝此刻需要一个人。
这不是指一个人的血肉。
但她还是后退,无力感又一次包围她,便如她一次次在哥哥的阴影里挣扎一样。
于是,独留皇帝一人依然孤独地陷在泥沼之中,挥舞着死神的镰刀,他的勤勉沉稳、韬光养晦,都没有了意义。
侍卫不敢弄伤他,想要夺取他的剑。
皇帝想要收,但那剑有自己的意识,它想要新鲜的血,它想要放。
皇帝这才觉得,他没有退路了——这避无可避的罪孽沾染他曾有的一切,一时间沉了气,脑海中却还强自挣扎着,挣扎着想要控制这不受控制的身体。
母亲、皇后、惠妃、周莺……他们都是此刻的旁观者,这片舞茵只是皇帝一个人的舞台,这便是他的剑舞。
在那茫茫的黑暗中,他总算抓住一丝清明,就是那刻——
剑势一转,刺进他自己的腹部,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见惯了血,但那都是别人的。
身体瘫软了,剑再刺不动了。
周围混乱的一切照旧,喧嚣尖叫踩踏翻覆。
在为他的千秋万岁庆祝的这一天,他却要亲手斩断自己的恶业。
暴怒的欲望,最终应验在自己身上
皇后看着他徒劳地伸手;太后勉强维持着镇定,赶紧叫侍卫将皇帝扶了起来,派人去请太医。
太后心绪如此复杂。
不仅因为那与惠妃奇异的针锋相对对她的震撼,也是因为她突然又一遍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对于她的孩子来说是不可以当做轻忽的玩笑的。
他焚膏继晷、朝乾夕惕,不过是为了接过父亲手中破败的担子。
对他来说,这再重要不过了。
“其实你没有错,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什么错也没有。”裴善善忽然想说,于是呢喃着、颤抖着说了出来。
可是皇帝已经倒在血泊里。
痛楚使他说不出话来,只想要就此闭上眼睛。
裴善善却甩不开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放映的画面,又想到那时候:丈夫是如此糟心的样子,她却只能在心中暗讽,骄傲的、懦弱的她混杂在一起,变成一幅不辨颜色的灰黑。
本来生孩子就是一件痛不堪忍的事情,而她的处境加剧了这种痛苦,连自诩坚强的她也曾日日以泪洗面。
她也是将门虎女,精细地培养长大、任性也不可一世,自以为饱读诗书、精于骑射,也曾少年意气,心怀天下之志,可惜圄于深宫、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挣脱开来,等着她的又是国仇家恨、百姓流离,十六州的割让是心下不能容忍之苦痛。
于是,便有了迁怒,宁愿这孩子带着他的祖宗基业一起眼不见为净。
实际上她也没个长性,更称不上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不过临危受命而已,最后却也抛下了那小少年和一个烂摊子,自诩清醒、避居行宫,不过也是一介懦夫。
同时,那些清醒的意识还折磨着她——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被编造的。
无限轮回的记忆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播放,她甚至知道自己儿子悲惨的命运是为了什么:因为那个世界建造者的恶趣味,他需要一个黑化救赎的故事。
她甚至怀疑这个孩子:他不就是个被制造出来的东西吗?他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吗?
她从处死儿子身边那个行为怪异的宫女开始明白这些事情,过往的记忆回到她的脑子里,她甚至记起前世那些被她处死的妄图救赎皇帝的女人男人们,记起他们零零碎碎的话语,从中拼凑出这赖以生存的土壤只是他们眼中一个游戏世界。
她不过在这游戏世界中一遍遍轮回,扮演着某种供人娱乐的东西。
很显然,她不愿意。
于是,便滋生出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骄傲,连她的儿子,不过也被划在“众人”的范围里。
然而,这里还是有一个变数,她的确从没见过如祂一般权限如此高的玩家,也许祂真的是魔鬼也说不定。
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太后自以为是的清醒被皇帝的倒下冲破。
原以为是永远不用再挂起那方帘子了,可没想到这时候它还有这般用途。
皇帝仍昏迷,军情却不等人。
“报——桓阳太守周天璟战死,户曹参军陈远道接替太守,桓阳暂时守住啦。”那传令的人不知奔袭了多少里路,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着。
太后隔着帘子,视线隔着这样无机质的东西,似乎也变得冷漠起来。
“援军赶到桓阳,可疏勒、北夷联军绕道西栅口,直取并州了!”
太后抬起胳膊,揉揉太阳穴,不堪其扰的样子,那些混乱的、曾经困扰着皇帝的线索也同样缠绕在她的脑子里。
疏勒的国教之争,北夷、疏勒、铁勒的联军……一切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
果然,那传令的士兵道:“疏勒的图赞大君去世了,他的弟弟亨图赤即位,并且率亲兵迎接北夷联军。”
图赞大君的死,绝对不是当下的事情了,恐怕有些时日了,而亨图赤的即位也恐怕有北夷的影子。
原来如此!
此时明智的做法很显然,并州距离桓阳不远,然而地位险要于桓阳,是京城的门户。恐怕此次联军所谋不小,有直取京城的架势啊。为今之计,舍弃桓阳、断尾求生,似乎再好不过了。
太后默了默,终于下令叫桓阳的援军开拔奔赴并州,另派京中禁卫军与援军里外呼应。
恰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少年人从那扇三交六菱花门中闪了出来。
这人竟是康王。
太后与他并不怎么熟识,却见他显然是听见了太后的命令,于是眼含热泪,当即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头磕上冷冰冰的砖石:“母后,儿臣愿往并州。”
太后哂然一笑,料这是少年一腔热血,不过是对于国家怀着热情赤诚而已,此情可悯,但他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孩子家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少年的头颅磕出一下又一下真心实意的声响,平时与皇帝嬉笑玩乐的一届闲王而已,竟磕到额角渗出血丝:“儿非托大,儿自小勤学兵书、苦练武艺,不过望着有一朝能报于国朝!儿是陛下亲封的康王,儿所在,将士士气也会稍稍振作……”
他哽咽着,半句话吞进去。
“昔父皇割让我大好河山十六州,今我桓阳又要葬送贼子手中?”
太后认真地打量着这少年,她并没见过他几次,或者见了也不曾在意过。
在她眼里心里,这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配角——所以她并不为他的忤逆而愤怒,只是惊讶于自己不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平静了。
康王还在磕,那个真情实感的样子看着着实叫人感动,旁边的宦官拉着扯着,怕这金尊玉贵的人儿给磕坏了,但拗不过康王牛脾气——他自小就比皇帝兄长得壮实力气也大。
太后忽然觉得他们兄弟还有些相似。
那梆梆的声响听了心里也觉得不痛快,毕竟她也不以虐待人为乐趣,便说:“起来吧,起来说话。”
那突兀而坚韧的少年仍然不停,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你这样磕坏了脑子,还拿什么跟北夷人打?”太后掀开帘子,把康王扶起来,叹了一口气。
康王本来不欲起来、还要再求,但听了太后口风,便知道她应该是同意了,当即狂喜,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扶上了太后的手:“谢母后,儿自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