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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1 【江湖】隧道(中) ...

  •   阳光正好的某天,光打在玻璃窗上,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从窗口可以看到医院的东门,东门外的公交车站,每隔三分钟就会停过一辆公交车。东仙市内的公交线路都短,再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我回过身,去看面色平静的她,一如九年间的毫无波澜。
      这是我的妻子,安媛。这一年,是二〇一五年,我,四十四岁了。
      这一天,安田照常来看望。安田与我同岁,是安媛在世的唯一的亲人。她们曾是母女,后来变成姐妹。这九年里,安田变得越来越出色,做到了许多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尽管如此,她仍然保持着每周都来看望安媛的习惯。
      九年间,东仙医院的大夫都已经与我们熟识。九年前他们就告诉我们,安媛能够苏醒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三。那时候安田对我说:“姜城,你还只有三十五岁,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个年纪还不晚,你放弃她吧,找别的人和你共度余生。”
      我苦笑,说:“你的话,像是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她是因为我才变成了这样,我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她。”
      九年后,当我站在这间病房,对安田说出我要离开一阵子的时候,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愿意留下来,不是因为你们还有爱情,只是你被内心的道德感绑缚。我说过的,你随时都可以走。”
      我说:“你误会了。我有一件从九年前开始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我再不去做,可能就永远来不及了。我只是去把这件事做完,然后就会回来。”
      一天之前,我在网上看到新闻,逃亡十九年的杀人嫌犯林育生被捕。最后一次见他,是几年前他来到东仙,在我的帮助下找到一处地方安顿了两三个月。然后他就来向我辞别。我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必再逃亡,而是选择信任警察一次?”
      他和我干了杯酒,说:“在九六年那个时候,我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态做这个选择。而到了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人生早就毁了。”说完,他想起什么,问我:“徐旭云的那个女儿,近况如何?”
      我一怔,说:“不知道了。很多年没联系了。”
      他说:“我以为那个女孩喜欢你,不舍得离开你。”
      我陷入了一阵沉默,然后说:“也许我不该认识她。”

      喜欢一个未成年的姑娘,是犯法。从我见到她以后,我就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她才十五岁,尽管发育得比我妹妹好。我是个二十二岁的小警察,有的事就不要瞎想了。
      那一年是一九九二年,我们在不到半年里大约见过十次面,九次都是在我家里,她和我妹妹睡一间。夏天,她匆匆离开日照这个她暂时歇脚的地方,去到了并不遥远的青岛。尽管并不遥远,却没有了联系。我妹妹当然还和她有联系,可我不能这么直白地告诉我妹妹,和她说我有点儿想她那个同学了。
      不如忘了吧。
      可没能忘了。第二年,就在她从前的家乡,通过某种形式,意外地获得了她的消息。她给她邻居家的小姑娘写信。那孩子才八岁,字也没认全,竟然想到了要我帮她念信。其实我是能感觉到的。最开始的时候,以为她是因为我是外人,不会泄密。后来,我就渐渐知道了,她可能只是想借此多和我相处一会儿。那个孩子生活得苦,家境,家人的对待,都不怎么好。他们家也是一对年纪相差颇大的兄妹,这让我有些想起我的家,不自觉对这个孩子多了些关心。
      这个孩子的哥哥,是她的心上人。这是我在她写给这孩子的信里知道的。她的信,一半围绕自己在青岛的生活,一半都是在谈她喜欢的那个人。他们相差两岁,青梅竹马,这才是应该恋爱的两个人。尽管他们分隔两地,不再联系,总有一天他们会长大,然后会明白彼此的心意的。我,就不必瞎掺和了。
      然而那个男孩失踪了。他们家都遭遇了悲剧。男孩失踪于高考前夕。他的母亲跳河自杀。仅剩的那个小姑娘,被邻居家的人收养,带回了大连。
      那个时候,我是能够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只要我找到我的妹妹,让她给我联系方式。可是我没有这样做。这么多年来,我几乎都快忘记了这件事。那不过是当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我在南在北,遇到了这么多案子,经历过这么多大风大浪,早已忘记了这件事。
      一直到我的婚礼那天,当年那个小女孩重新出现,把这件事重新提起。

      现在想来,我和她在异国的重逢,究竟是上天所赠与的一份礼物,还是一种宿命般的惩罚,我也说不清。不过我没有告诉过她的是,那一天,我不是因为有人要偷她的东西才注意到她,而是先注意到了她然后才发现有人想偷她的东西。原本,在不莱梅的火车站,我们就该告别。这不过是一次惊喜的久别重逢。但是目送着她走上火车,身影渐渐消失的时候,我终于有一次不计后果地做了一件事。
      这一回,我们没有再错过。
      那个时候,其实是我最不该让自己的感情随意释放的时候。我唯一的亲人姜晔,饱受着癌症的痛苦。我们虽然来到了德国做了手术,病情也一度好转了,但我们彼此好像都心知肚明,知道她剩下的时间也许并不多了。我还是把遇见安媛的事情告诉了她。一年半以后,她对我说:“我活不了两个月了,我自己感觉得到。”我知道那一刻终将来临,但没有想过会是她站在我的面前平静地告诉我,仿佛只是在告诉我她晚上不想吃饭了那么稀松平常。我轻轻抱着她,说不出话来。她依偎着我,说:“告诉安媛吧,我知道这一次她一定会回来的。”
      那一年夏末,三个人,日照,十三年前的场景,终究回不去。那时候告别的,是安媛。这一次离开的,是姜晔。在她入土为安的时候,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为什么选择当警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能照顾姜晔而已。
      送安媛走的时候,彼此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我能感觉到。断断续续,总有些话没说尽似的。她对我说,她要去北京工作。
      不到半年后,我终于复职,回到北京。大概过了好几天,我发短信告诉她。就有了在北京的第一回见面。吃过饭,就近去了后海信步。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好在街上热闹,到处是喧嚣。
      我们都是一个人生活在北京,生活难免有不便的时候,尤其是她在国外生活多年后才回来。看得出来她不是很愿意,但她还是时常求助于我,在遇到任何麻烦的时候。
      有一回,我们吃饭,我们无意中说起以后的打算。她说我三十好几了,看架势是要单身一辈子。
      我说:“你家里不催你吗?我家人都没了,没人催我。”
      “从我回国后,兰姨就一直催我。过两年我也要三十了。你信吗?这么多年我真的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我说:“我信。”
      她愣了一秒,说:“如果我和你说,我是因为十五岁的时候喜欢过的那个人,才一直没有谈恋爱,你会觉得我傻吗?”
      我说:“我会。”
      她扑哧笑了一声,然后表情变得平静,好像在怀念往事,说:“十五岁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我喜欢的那个人。这么多年我都好奇他怎么样了,但都一直压抑着好奇,不去想他。”她顿了顿,继续说:“刚回国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原来失踪十几年了。”
      我的心微沉,没有想到她,仍然记得,仍然挂念,某一个人。
      “据说,他的失踪,是为了要找我。可是啊,我却并没有再能见到他任何一面。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却好像因此背负了一种愧疚,而且,是我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的愧疚。如果他没有出事该多好啊,那样的话,他就只不过是我的初恋,我还可以和他再见面,让他参加我的婚礼。可是他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和我结婚吧。那时的我,在心里这样对她说。
      “和我结婚吧。”我说。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似乎我的话是一句荒唐的戏语。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准备的求婚。鲜花也好,戒指也好,场地也好,甚至是我自己,全部都没有准备。我们,甚至从来没有正式地在一起过。
      她看着我,良久方笑道:“姜城,我现在有这么不堪吗?我不需要怜悯。”
      “不是怜悯。”我严肃地说:“从来都不是。”
      我们再度沉默了。她也许在思考我的话,在真假之间辨别微妙,设想这荒唐的可能性。
      我说:“你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也不必太过为难。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说着起身,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她住在中关村,租的一间公寓,我送过她几回,熟门熟路。车停在楼下,她下车,小声和我道别。我看着她的背影走进楼里,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我在车里坐了片刻,没有离去。然而几分钟之后,她再度出门,从楼里走出来。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两个人都颇为尴尬。
      我自然地走下车,朝她走过去,问她:“要去哪,我送你吧。”
      “不是要出门……家里漏水了,地上全是水,我联系了房东等他过来。”
      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都湿透了,说:“今晚你是住不了这儿了,我帮你上去取点儿行李下来吧。”
      她犹豫着看似要拒绝的时候,我二话没说已经上了楼。她只好跟来,帮我开门。她家地板的积水已经有几毫米厚,味道也不是很好。
      我说:“你告诉我,你要带点儿什么,我去拿。”
      她知道拦不住我,终于还是同意了。我们下楼后不久,她的房东姗姗来迟,和她保证说明天一定解决。
      她说:“这地儿我不打算再住了。你能先带我去个附近的酒店吗,我先将就两晚。”
      我说:“好。”
      车开出小区不久,在路上走了会儿,看到前方一家酒店。我说:“就这儿吧。”她不说什么。于是车停在了H酒店外。我帮着她搬行李到房间,然后准备告辞。
      “姜城。”
      我站住,回头看她。
      “在德国的时候我不是说过吗,你没以前那么酷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一周之后的夜晚,接到她的电话,对我说:“你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你说的是……”
      “要和我结婚。”她顿了顿,说:“如果你是认真的,明天我们见一面吧。”
      第二天,我们如约相见。刚坐下,她就问我:“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我一愣,说:“因为喜欢你。”
      “可是,我可能没法同等程度地喜欢你。有一年我在南美洲的时候,本来想去南极洲的,不过后来没去。那个时候,在天寒地冻的阿根廷,我忽然意识到,我怎么一个人流浪了这么多年。那时我很想要一个家。这个词,是我曾经最害怕的词。”她顿了顿,说:“姜城,如果我和你结婚,只是为了寻找家的感觉,对你不公平。该考虑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笑了,说:“我已经考虑了这么久了,不必再浪费任何一秒。”
      她的目光,似乎隐然被我触动,欲言又止。最终,她说道:“周末的时候,和我回一趟青岛吧,见见我的家人。”
      那个周末,我们一同去了青岛。夏季海滨城市的翠绿的马路。老旧的楼房,敲开门,兰姨在里面等我们。兰姨相当于安媛的养母,在安媛从十五岁到大学毕业的日子里照顾着她。她站在门里仔细打量着我,然后让我们进屋。
      兰姨留我们吃晚饭,一大碗海参摆在饭桌中间。平常地吃饭,在最后的时候,我放下碗筷,徐徐道:“伯母,我想和安媛结婚。”
      兰姨闻言,望向安媛,继续吃饭,说:“你决定好了吗?”
      安媛仿佛在神游,半天,说:“嗯。”
      “回一趟东仙,看看你姐姐和你父亲吧。”
      隔日,我们出发去东仙。路上,她看着窗外,说:“好像姜晔从前和我说,你在东仙工作过一段时间。”
      我说:“嗯。”
      “那里,是我的故乡。”
      我们来到了东仙城西的公墓。也许这里阴气重,纵然是白天也显得气氛阴沉。走过一排排,来到她的父亲的墓前。死于一九九二年,照片是青年模样,书卷气在身。
      她说:“我是个不孝女,把父亲安葬在这里以后,几乎没再回来过,只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又说:“姜城,这个地方造就了我现在的模样。我不想把这些过去的故事告诉给你,你不介意吗?”
      “你不必再提往事。”
      她苦笑,说:“我利用你,和你结婚,可你还是没有拒绝我。”
      “那你就利用我到最后吧。”

      东仙之行的最后,我们去看了她的姐姐安田。在铜雀巷的那段日子,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她们家的旧事。对这位安田,我也略知一二。她曾是安媛的继母,年纪却与我一般大。我们在她的家中见面。一见面,她就说:“兰姨都告诉我了。进来坐。”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就在一个多月之后,就在距此几公里外的东仙第一医院,同样是我与她,却只剩下了我与她。
      那是五月二十一日。
      白天的时候,我在最高检的大门外接到安田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我心中已然有了某种预感。
      而一周之前的五月十五日,我和安媛在北京的郊外举行婚礼。那个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女孩,徐深,毫无征兆地出现。那一天的婚礼上,安媛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尽管稍后又再度出现,尽管婚礼仍然按部就班地进行完毕,她的神情却不一样了。在那个时候起,我就该知道了。
      不久之后,那个叫孙驹的男孩找到我,告诉了我很多冲击般的如小说情节一样的事实。一切,都关于徐深曾经以及现在正在经历的遭遇。
      隔天,我和那个女孩见了面。她已经没有在婚礼上那么激动,冷静而克制地面对我。她说:“你不必再联系我的,就当我说了几句气话。”我说:“让我帮助你吧。你们都是孩子,应付不了这么大的事的……算是我对你们家的一些补偿。”
      她笑了,说:“随你吧。”

      安媛在我们新婚后的头几天,回来得十分晚。她所表现出的态度,与从前并没有很大不同,一直是淡淡的。她几乎都是回到家,来不及洗澡就睡了过去。我试探地叫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一天的遭遇。但她没有声音。
      出了房间,我在客厅里徘徊。犹豫多时,我还是拿起电话,拨下了那个号码。
      深夜十点钟的电话,在等候了半分钟之后被接起。那时,我差一点就准备挂断了。但就是在这个时机,电话通了。
      “喂?”电话那头,张未明的声音出现。
      “我是姜城。”我说:“这么晚找您,是有事情想告诉您。”
      “你说吧。”
      “我可能对一桩陈年旧案,有些线索。是八六年年底的秦皇岛运钞车抢劫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然后张未明说:“电话里说不方便,明天我们见个面吧。”
      第二天,我们在最高检附近的小餐馆里碰头。我们许久未见,他看上去没多大变化。一见面,他就说:“听说你结婚了也没邀请我去婚礼,不够意思啊。”
      我赔笑:“想着你平时忙,没通知您。”
      转到正题,他说:“昨晚你电话里和我说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张局,我想我认识一个受害者家属,她的家人都因为那桩案子遭到迫害。直到最近,我才偶然知道这些事。”
      “你大概说给我听听。”
      “当年静海派的玉龙,是真实存在的人。那个人就是如今北京Ot集团的张玉龙。我认识的受害者家属,在相关受害者的遗物中发现了玉龙的照片,才认出他来。”
      张未明思考片刻,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证据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现在事态紧急,很可能马上又会出现新的受害者。”
      “姜城,你告诉我的这些,不是小事,有可能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如果没有精确的证据,每一步行动都会无比冒险。”
      “我知道。我只希望您能做我的后盾,支持我。”
      他看着我,说:“我们认识好几年了,我了解你。我也愿意相信你。”顿了顿,又说:“你现在了解到的线索,除了玉龙,还有什么其他共犯吗?”
      “张玉龙有一个从前的手下,叫邱邵坤,不过目前可能存在利益冲突。”
      “就这些吗?好,你一有最新消息,记得及时通知我。等时机成熟,我一定在院里牵头重新调查这个案子。”
      这一天,是五月十八日。
      等到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安媛照常不在家。然而不同于以往的是,她这一整夜都没有回来。我在等待中睡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她依然不在身边。她的来电记录显示在我的手机。我回拨过去,听见她的声音。
      我说:“你去哪了?”
      “我有些事,回了东仙。姜城,有几句话我就现在和你说吧。婚礼那天,我听到了,深深和你的对话。你一直都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你也知道他在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有机会可以在那个时候就告诉我,可是你没有。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我能不能原谅你。姜城,我不恨你,只是需要冷静几天,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终有一天,我可以走过这道坎的,只是现在,我显然还没有。”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机缘巧合的,在那个时候,我无意中按下了录音键,这段话被录下来。后来的每年里,想念她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听几遍。庆幸的是,在这段话里,她没有说恨我,也没有说不能原谅我。
      她离开了,而我一心挂念着秦皇岛案。我甚至想过,要在张玉龙和徐深交易的当天逮捕张玉龙。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五月二十日的清晨,徐深联系到我。她说,在天津,可以找到有关的证据。于是,我带着她一整天在天津奔波。从市区到塘沽,再从塘沽返回市区。从新民药店的严老人,到塘沽的逃犯林育生,再到安之若素的苏在德母子。我终于从苏在德手中接过了那一箱沉甸甸的东西。这是当年徐深父亲所得到的有关张玉龙参与秦皇岛案的直接证据。在苏在德手中安稳存放了十几年之后,得以重见天日。
      当我们满怀希望地回到北京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个夜晚,许多事已经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林诀的消失,预示了那一场对峙的提前到来。在疲惫下,我仍然去往房山的九号仓库。只是行至半路就已经遇到前方道路封锁,一辆辆救护车辆开进开出,人与车全都聚集在这条原本荒芜的市郊公路上。
      我随着现场的指引来到了友谊医院,试图在混乱的现场找到林诀。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病床前,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边上,眼睛通红。我看向床头,看到了林诀的脸。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把消息留在了H酒店的前台,不忍让她在这个夜晚就得知噩耗。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医院。那个女孩在林诀的尸体边上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张未明的电话打来,说:“我看到新闻了,你说的那个邱邵坤死了。”
      “张局,我拿到证据了。”
      “你看过了吗?”
      “还没来得及。”
      “你现在过来吧。张玉龙要不了多久也会反应过来的,我们时间很紧。”
      在医院的门口遇到了走来的徐深。我仍然不忍亲口告诉她林诀的死讯,和她道别。她叫住了我,说:“昨晚有个人给我打了电话,告诉了我一些事。”
      一小时后,我出现在张未明的办公室里。我把那个沉沉的箱子从我手中交给了他。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张局,你还记得〇三年夏天的那个案子吗?林育生杀人案。我总觉得,我们做错了。”
      “姜城,别多想了。每个做警察的,都不能保证手上的每个案子都能完美地解决。如果秦皇岛案破了,你就立了大功了。”
      临走的时候,我说:“还有一件事,张局。我听说张玉龙有一个情妇,叫秦艾萝,现在怀着张玉龙的骨肉。据说张玉龙非常看重这个孩子,这也许能成为……他的把柄。”
      刚走出最高检的大门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安田。
      她对我说:“安媛出了事故,现在在东仙第一医院。”

      从那时候起至今,她没有醒来,也没有死去。她成为植物人,在一张病床上躺了九年,而我也陪伴了她九年。
      那年夏天,最高检以极高的效率破了秦皇岛案,张玉龙被拘留,没有多久之后就在北京市高院一审,继而在最高院二审终审。张玉龙被判无期徒刑。
      而关于安媛的案子,也尘埃落定。凶手在东仙被捕,是一个叫孙驹的青年。出身于铜雀巷,自称是因为多年来爱慕安媛而不得,于是想要驱车撞死安媛。他的案子在青岛中院一审,被判无期徒刑,孙驹选择放弃上诉。我没有去看一审,也没有和孙驹见过一次面。连安田都大概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这是我从来都说不出口的,对安媛最大的愧疚。她因为我而遭此厄运,而我选择了不再计较真正的凶手。仅仅因为这个,我就不可能再离开她了。
      这混乱的二〇〇六年,后来终究是过去了。以后的岁月变得平常。我主动申请调职回东仙,离开了北京。所有的琐事都远离了我们。
      直到二〇一五年的某天,在新闻上看到,逃亡了十九年的逃犯林育生终于落网。心里咯噔一下。我曾经想要重新调查他的案子,却因为安媛而放弃了。拖到现在,终于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于是,我暂时告别了东仙,告别了安媛。

      二〇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通海路173号的毛坯房。在我刚走进去的时候,一个老人骤然倒在我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李正述被打晕过去,然后被人拉到了身前。
      那个人说:“姜城,把枪放下,踢过来。”
      我的手激动着,我的眼睛几乎快要闪出泪花。我俯下身放下了枪,把枪轻轻踢到了他那边。
      他示意我去边上的凳子与绳子那边,说:“走过去,把自己的腿捆住。”
      我边走过去,边听到他在说:“姜城,我没想过你最终还是卷进来了。你为什么不肯死心呢?”
      半个小时前,在接到李正述的电话之后,我准备开车前往毛坯房。在那个时候,我总算注意到了那几页名单。不久之前蒙太奇将当年临安警局的工作人员名单交给我,但随后我们一同去陈昌荣家制止激动的包行天,再之后方宝淑案终于得以重新调查,我竟然在疏忽之下忘记了名单这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简单地翻阅起来。然后,我的目光停在了某个名字上。是重名吗?我特意看了离任的时间。二〇〇三年二月。时间契合。
      我的头脑中,很多个想法一下子喧哗而过。那些,都是我不敢去想的最恐怖的事实。
      然而,仅仅在半个小时之后,这些念头成真。
      而我,也终于要面对我所应该面对的一切。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到现在的漫长的时间的隧道,一切都要被打通。
      隧道尽头的人。我曾经最感激的那个恩人。张未明。
      2017.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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