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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2 【天行】隧道(下) ...

  •   成都一年四季都好,住得久了就不想走。杭州也好,只是夏天炎热冬天寒,四季分明。在润城那儿,大家的言语间,方言味道都不重,只是行走在街上,你不知道这是何处。在成都,方言的烙印太重,一下子就能区分本地人与外乡人。在崇州和成都上学的几年,我几乎都是班里唯一的外乡人,尽管我的户籍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老师们总是要和同学解释说,因为我在其他城市住了好多年,刚刚回四川,所以不会说方言。他们有的会饶有兴趣地来和我搭话,想知道我原来生活的地方是怎样的。十几岁的年纪,都是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我在他们眼里,很不一样。
      在崇州乡下生活的几年,有时候会到山丘上坐一个下午。林育生走的时候告诉我,程迦,收养我的这对老夫妇的亲生儿子,在死后就是埋在了这里。我记忆里,老夫妇一次都没来山丘上看过,仿佛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们唤我迦儿,一声声叫得恳切。我慢慢学会说本地话。这是个荒村,住的人家并不多,彼此之间也不是很关心。后来偶然有一回,有个邻家的大哥和我说起,真正的程迦,在十二岁的时候溺死在村里的湖中。
      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是被老夫妇从孤儿院收养的孩子。在学校里,我则是客居他乡数年后才返回原籍的孩童。
      许多年里,我一直以为老夫妇的意志是不清楚的,否则他们怎么会沉溺在我是他们的儿子的幻想中不肯自拔。一直到临近高三的时候,我的养父去世,养母伤心欲绝,然后和我说,我现在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她不会再束缚我,只是希望我有时间能够回来看看她。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的意志一直都是清晰的。他们知道我只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却还是养育大我。
      我一直对他们,也对自己说,我记不得从前的事情了。给蒙太奇写信,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与过去有所勾连。在长久没有得到回音之后,我也渐渐懂得了,他们都已遗忘,已迈步向前,我又何必等在原地呢?
      在那之后,我慢慢忘掉了包行天,只记得程迦。
      直到那个时候,那个操一口四川话的男人出现。他是我的人生导师辉子,和我同一个高中,比我大两届。高中的时候有时需要去网吧用电脑,时常看到辉子在里面打游戏。后来他毕了业,听说念了计算机专业,但还是不时会去同一个网吧。我决定辍学的一年,在网吧遇到麻烦,惹到了一群人,辉子出面调停。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正式对话,是在网吧外的串串店里。他说:“我以前见过你,和我穿一样的校服,怎么不在学校上课跑网吧了?”我说:“我不打算念书了。”
      那一面之后,我就在成都市内找各种各样的零工做,挣小钱,也不知道生活的目标是什么。我最常在一家餐馆里打工。大概时隔半年后在这家餐馆里再次遇到辉子,他和他几个室友来吃饭。下班的时候,看到辉子杵在外面等人,见了我就走过来。
      我说:“辉哥。”
      “叫我辉子吧,别哥不哥的。”他说:“程迦。”
      “嗯?”
      他停顿了一下,说:“或者是不是该叫你包行天?”
      那一刻我就怔在了原地。这一个久违的名字,许久没有人再对我说起过了。
      辉子说:“我这人就是闲得慌,上次遇到你以后觉得你挺有意思,忍不住查了查你。没别的意思。”
      “辉哥。”
      “我本来不是多事的人。查到你那些事以后也没想怎么着,只是今天刚好又遇到你,心里挺不好的。你过去经历了这么多,难道现在就甘愿连个文凭都没有做个打工仔吗?你还是回去读书吧。”
      我不说话。
      辉子看我没有反应,说:“哎呀算了,听不听随你吧,就我多事。”说着准备要走。
      “辉子。”我叫住已经转身走去的他。我看到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张嘴,说:“做我的师父吧。把你怎么查到我背景的那些本事,教给我吧。”
      辉子所不知道的是,他以为从那天以后他只是在教我他的电脑技术。但其实,他的出现,唤醒了我一度想要封存的记忆。我终于记得我是谁,穿越漫长而幽暗的时间隧道,我还记得我的过去。
      多年以后,我再度与我的人生导师辉子对话。他的号码如期而至,在我按下接听键的下一秒,声音就传过来:“程迦,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舒了口气,说:“辉子,多谢你。是你让我重新想起了我是谁。”
      “程迦,我现在宁愿你当初在网吧被人打死。”
      我笑笑,和他挂了电话。然后我上了车,坐上驾驶座,将怀中的手枪小心翼翼放在车里,等待着李正述的来到。
      这一天,是二〇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而在半个小时之前,我开车到萧山的某座小学,在路口与某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孩碰面。我把一支糖塞在他的手里,对他说:“方俊杰,你想见你的爸爸吗?”小孩子犹疑地点了点头,最后跟着我上了车。
      坐在后排的孩子单纯地信任着我,一点点防备心都没有。他只是想见自己那个几乎一年只能见一次面的父亲了,任何可以实现他的心愿的人对他来说都不是坏人。
      坏人,曾经以为这个词不会用在我的身上。也许十几年前我也是和眼前这个孩子一样单纯,不过年长他几岁。从下定决心找出我父母死亡的真相以来,我其实有想象过,自己为了复仇,会变得和那些坏人一样使用坏人的手段。
      这一条复仇的路,我早该这么走下去了。蒙太奇他们牵扯进来,让我心里有一些柔软的地方,寄希望于以正义的手段实现正义。
      蒙太奇啊,对不起了。我最终还是要让你失望了。我早就不是那个和你一起望着润河以为这个世界很大也很美好的小孩子了。我为了我的目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这条路的第一步,是身处囹圄的方韬。以恶制恶,能让他松口的,只有他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那片地方。他的孩子。果不其然,当他见到几米之外的孩子与李正述站在一起的时候,他脸上的不屑变成了恐慌。
      我说:“方韬,你认识我吧?两周之前,你在狱中自首,在十二年前杀害了我的母亲。你也许没法明白,一个孩子失去了所有亲人的痛苦。所以我带来了你的儿子,让你也能在这里体会一下亲情。他在看着你呢,不要动怒,和他打个招呼吧。你可以试试看是你通知狱警比较快,还是我那个朋友的动作比较快。”
      方韬克制着自己,和方俊杰打完招呼,然后说:“你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我冷笑,说:“所以你真的不能明白我的痛苦。一个比你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倒在血泊里。十几年里,了无牵挂。过了十几年,凶手出现了。这个时候,孩子长成大人,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了。你敢拿你儿子命来赌吗?”
      他的脸色纠结着,说不出话。
      我说:“我并不是为难你要为我做什么,你的死活我不关心,我只要你把真相告诉我一个人听。我知道你不是凶手,所以,你要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他听到我的话,有一丝惊讶,有一丝怀疑,似要张嘴。
      我说:“你是在五年前入狱的,判了死缓。入狱之前,你在Zy集团工作。无论是陈昌荣还是梁音,你应该都认得。”
      缓缓,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几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狱警突然说有个电话找我,让我去听。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年纪。他对我说,要我主动去自首,说我当年收了梁音的钱,杀了……方宝淑。还说,他既然能让狱警帮他给我通电话,也有能力解决我的家人,反正我已经是死刑犯,再主动交代一件犯罪也没有关系。”
      “是陈昌荣吗?”
      “不像。感觉,比他年纪更大。”顿了顿,眼中闪过几丝泪:“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凶手,放过我儿子吧。我和你无冤无仇,也是受人胁迫……”
      我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为难你,但是要你做一件事。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不是在牢里有帮手吗,我走以后,你马上让那个人转告给他背后的人,说包行天要和他见一次面,就在今天,不能拖延。你把话带到,你的儿子就不会出事。让他把见面地址发到我的手机上,号码是……”
      那个人的回应极快,在我和李正述刚带着方韬的儿子离开监狱回到车上的时候,短信已经发来。
      通海路173号。这个平常的地址,会成为一切结束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让李正述先去赴约。我开着车,把方俊杰送回他的学校门口。他只会告诉老师,他是迟到了,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对不起了,孩子,你浑然不觉地做了一回我的筹码,却还微笑着和我道别。希望你永远有这样的笑容,不被那些丑恶的东西改变了你的美好。
      收拾过心情,我拿起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这是这条路的第二步。
      电话拨通,我说:“陈昌荣,是我,包行天。我想告诉你,就在刚才,我和方韬见过面了。他什么都和我说了。一直在你身后帮助你的那个人,也约了我见面。不知道他有没有通知你。我把地址告诉你,通海路173号,你想过去的话可以过去。反正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终于,我也抵达了位于下沙的这个地址。一处没有人迹的毛坯房,四周都是建筑工地。当我停下车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停在路旁的一辆车,里面的人,是陈昌荣。
      我舒了口气,慢慢把手枪取出,带在了身上。然后下车,缓缓向那辆车走近。我走到副驾驶座的门前,敲玻璃窗示意他开门。
      陈昌荣开了门。我坐进去,锁上了门。在他刚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我的一拳就已经打在了他的右脸上。接着,是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牙,像要把他打烂掉。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尽管想要抵抗,却还不了手。
      他不过是一个没有用的中年人而已。这样的人,在十二年前杀害了我的母亲,在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而现在,面对我的攻击,他却弱小得像是受害者。
      终于,等他彻底不行了的时候,我停手了。
      他喘着粗气,确定我不再打了,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你就打吧。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解气。除此之外,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笑了,从口袋里取出那件黑色的物什。他的脸色登时变了,哆嗦着说:“你疯了……你怎么敢……”
      “当你们一次次用这副嘴脸逃脱掉本该属于你们的制裁的时候,我就没有什么不敢的了。你们敢杀人,敢威胁人,还敢与此同时过着高枕无忧的生活。我什么错都没有犯,还不敢拿着枪指着你的头吗?”
      “包行天,你冷静一点……”
      “给你一个选择。我现在没录音,你把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等我们一起进到里面了,再来算总账。你知道的,我是来见那个人的,那我肯定是抱着必死的心的,也不在乎你这条命了。”
      他犹豫地拿余光扫我。
      我又冲他吼了一声:“还不说!”
      “我说,我说,你别激动。”他沉了口气,说:“是,我是杀了她,你的妈妈,行了吗?我做人家的上门女婿,一直不得志,她就出现在我身边了。是她先……反正我们就保持了这样的关系,一年多……那时候,她越来越想要让我离婚,和她结婚。我真的太苦恼了,每天都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那个时候,我无意间看到,看到她的短信发到我妻子手机上,吓得我马上删了。我知道她等不了几天没收到回复,肯定还会继续发的,所以就主动和她见了一面。没想到,她和我说,她不是要说我和她的事,而是要说梁省那个小子犯的浑事。她还和我说,我也要当心,梁家的人也有份,他们想办法销毁了所有监控录像,但幸好她有证据。”
      我打断他,说:“梁省酒驾杀人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想,绝望地说:“他出事的那个晚上,回到家里,失魂落魄的。偏偏那晚,家里只有我。他求我,让我帮他。我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任何地位。他跪着求我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地位要发生变化了。所以……我帮了他。”
      “所以,因为你也参与了他的犯罪,当我母亲告诉你她有证据的时候,你就对她有了杀心。”
      “我不是预谋要杀她的。我原本打算,在那个夜晚,骗她说我愿意和她结婚,求她把证据给我。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显得很尴尬,像是想马上打发我走。直到我说出那些话以后,她的脸色就变了,说,她不是那种没有底线的人。她很聪明,还因此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我们争吵得越来越厉害,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家里的水果刀就到了我的手上……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被她放过,没有一天是心安的……”
      听到这些我期待了这么久的供认的时候,我的心,平静得毫无起伏。我明白,见识过的这么多丑恶,终于让我本该滚烫感到愤怒的心,冷静了。
      我说:“在这之后,你是怎么和那个人联系上的?”
      “她的案子,因为警察查到了别人的头上,一直处于未结,过了好几年都是。我也越来越放心,直到……六年前的时候,一个人来找我。他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但眼神看着我,让我一下子觉得可怕。他说,那个时候,他也在现场。他是先去你妈妈家里的,我按门铃的时候你妈妈让他先到阳台回避,所以目睹了一切。他说,他需要钱,但同时,也可以给我很多帮助,因为,他当过警察,也做过检察官。”
      “你说的人,是谁?”
      “他说,他叫张未明。”陈昌荣说:“我后来有偷偷查过他,知道他原来真的在最高检工作过。他还说,当年他就是润城警局的局长,梁省的案子,也是他帮忙销毁的证据。还有你妈妈的案子,也是他……总之,我就只能和他合作了。他找到我的时候,好像已经辞了职。他用我的钱开了家小的制药公司,还说,必要的时候,可以帮我谋取整个Zy……”
      “你就完全相信他吗?陈昌荣,你这么怕死,又多疑,总不会没有一点儿后招吧?到了现在,你还是都说出来吧。你心里不是清楚吗,你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没事了,要么死在我的枪下,要么被抓。被抓了,也很有可能不必死,你这么惜命的人,算不清吗?”
      半天,他终于说:“我和他这些年的往来记录,都记在一个本子上,藏在我名下的在莫干山的那套别墅里。”
      我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跟我进去吧,见见你那位老朋友。你现在逃跑也来不及的,还是不要有二心了。”
      正说着,电话声响。我一手持枪抵着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查看手机。是蒙太奇的电话。我犹疑了刹那,对陈昌荣说:“你敢发出一点声,或者试图反击,你都可以试试看。”然后,我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蒙太奇的声音传过来:“包行天,你在哪里?”
      “喔,我在外面办点事。”
      一阵沉默,然后他说:“李正述不见了,你也不见了。他和我妈一起骗我,你也有份吗?你们,真把我当傻子了?”
      “蒙太奇……”我说:“你听好,你现在去警局,联系梁音和她的律师,告诉他们,陈昌荣杀人的证据,在他莫干山的别墅里。你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几乎是已经向他诀别,只是这一次,有了机会可以准备。
      而他,没有再纠结于我们骗了他什么,只是说:“包行天,不管你正在做什么,还是将要做什么,我拦不了你,可是希望你能就此收手。”
      挂断电话,我对一旁的陈昌荣说:“走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下了车,我紧跟在他的背后,和他一起走进了我们的结局。

      走进这栋建筑物的时候,一片漆黑。
      窗都被遮挡住。我死死拽着陈昌荣,不给他逃跑的机会。然后,某个瞬间,眼前大亮。
      空旷的整个建筑物里,一个人躺在我们的不远处,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呼吸。还没来得及分辨他是谁,就已经看到,我们眼前,一个和陈昌荣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站立着,仿佛在等候我们。而在他身前,两个人坐着,手脚被捆缚着,嘴也被堵着。
      李正述以及警察姜城。
      而站立着的那个人的手里,同样拿着一把枪。
      他最先开口,说:“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让我又怀念起他了。快二十年了,要叙旧可还要很多时间呢,让我这位老朋友陈昌荣先坐吧,小伙子你也不必再一直拿着枪抵着他了。”说着,从旁边踢过来一把椅子,说:“老朋友,坐着吧。”
      陈昌荣对他的恐惧,尽管我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几分。他乖乖坐下。
      待他坐下,那个人继续说:“还没自我介绍。你不是期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吗,现在你终于等到了。我的名字,张未明。我的老朋友应该已经和你说了吧,他这个人,就是好糊弄,吓一吓,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一瞬间,他的脸色大变,对着陈昌荣说:“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就是和你这种蠢货搅到一起。”
      我说:“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人,是你的另一位朋友,徐安安。”
      张未明说:“我不怪她,毕竟她算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啊,看到你的这张脸,就忍不住想起从前和你父亲共事的场景。罢了,既然今天你们都要死,我就来和你们扯扯家常,了却你们的疑惑吧。我也是这么多年,除了安安,都没有一个能倾诉的对象。从哪开始呢?就先从九六年的时候开始吧。这个故事很长,你们得耐心听。”
      于是,他开始说道:“九六年,我在临安警局,和包淮南是同事。我不是临安人,在那儿挺孤独的,包淮南倒是常常招呼我,对我不错。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秘密地在和一个人见面,还在查一桩很久以前的案子。那个人,叫苏载山。那个案子,是一九八六年秦皇岛运钞车抢劫案。”
      一切开始清晰起来。宋凉父亲在案发现场所找到的那个笔记本,最后有关的内容,都是关于这个案子。
      张未明说:“我不是临安人,我是唐山人。我的亡父,叫张铁树,曾经是唐山警厅副厅长。一九八八年,我几乎是见证了他被人杀害。苏载山,不是亲自动手的那个人,却是那个人的帮凶。他在我母亲的墓前,打晕了我。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就投靠到了他昔日的部下程兴奎那里。程兴奎就是临安警局的局长。他的尸体就摆在那儿呢。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再见到苏载山了。可是九六年,我却发现他再度出现了。孩子,你的父亲,和杀人凶手为伍,他堕落了。苏载山死后,他仍然执迷不悟,我只能忍痛,在他变得更加堕落之前,解决掉他。我是不希望他变成我憎恨的样子。”
      顿了顿,张未明继续说道:“杀了包淮南,我几乎都准备要认罪了。可是苏载山的那个朋友,叫林育生的,居然凑巧也去过包淮南家里,还在他毒药发作前捅了他一刀。当时我就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的启示,在眷顾我,告诉我我做得没有错。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林育生,既然是苏载山的朋友,当然也是堕落的人。让这样的人伏法,有什么错?安安,是唯一理解我的人。她帮了我。程兴奎,并不是要真的帮我,只是在他发现错了的时候为时已晚,回不了头,怕他自己因此惹麻烦,干脆缄口。”
      我说:“现在,你是不是该说到二〇〇三年的事情了?”
      张未明笑笑,说:“快了。在说到你妈妈的案子之前,还要提一句我最忠心的下属,姜城。”说着他看向姜城:“当我调到润城警局做局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暗中调查九六年那个旧案甚至是更久以前的上海仓库爆炸案。我真的很头疼你,为什么要盯着一个案子不放?包括之后方宝淑的那个案子。这些案子,都是可以放下的,你却放不下。刚好那个时候,你妹妹生了病,我巴不得你赶紧走,才送你们去国外治病。没想到这让你这么感激我,以至于在〇六年的时候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回报。在这之前,还是先说说方宝淑的案子吧。”他又重新看向我:“其实跟我没有太多关系,我不过是因为初到润城,和包淮南是旧朋友,就去见了见方宝淑。也是碰巧,在那个晚上,我刚好在你们家做客,竟然碰上了这么戏剧化的一幕。我被吓得不知道怎么办,趁着他到里面去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鼓着勇气从二楼阳台跳下去。”
      我说:“接下去,该是二〇〇六年了吧?我记得,是秦皇岛案破案的那年。”
      张未明说:“这就要多谢我的好部下姜城了。那时候他来告诉我有关张玉龙的事情,我吓了一跳。不怕和你们说,张玉龙,是我亡父年轻时犯错生的一个孩子。我一直以为,他是后来经了商赚了钱,根本没想到原来他在当年就已经犯了这么重的罪,而且就是他的手下苏载山那些人杀害了我父亲,也是他的父亲。本来张玉龙是不可能这么乖乖就范的,多亏姜城告诉我他的死穴,让我终于在这么多年后可以把杀父仇人绳之以法。可是孩子,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很残酷的。我立了这么大的功,最后功劳全被别人抢走,而且人家从此更处处防范、排挤我,让我在两三年之后,不得不辞职。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回过头来去找陈昌荣这么个蠢货的。”
      我说:“你的故事说完了吗?该我说几句了。”
      “请便。”
      “陈昌荣一点儿都不是蠢货。你们往来这几年所有的记录他都记下了。梁音那边的律师眼下已经在找了。就算你在这里杀光我们,你也在劫难逃了。”
      “我张未明这些年这么走过来,怕你这点威胁吗?”
      “那我就说点儿别的吧。张未明,刚才你讲了这么久的又臭又长的故事,是你编了多少遍以后自以为自圆其说的故事?你是不是自己都深信的你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以为自己不过是为了正义而杀人?”我顿了顿,说:“你别再骗自己了,你我都知道你为什么杀人。”
      我说:“二〇〇三年的时候,我亲历了我母亲的案发现场,有人在翻找东西的痕迹。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的父母是被同一人所杀,所以我也一度以为凶手在找的东西是与我父亲有关的。而循着这条路,我也确实发现了杀死我父亲的人,也就是你,一直所想要找的东西。你给我父亲下毒的时候,不确定什么时候发作,怕被人撞破,所以匆匆离开,想等到之后利用职务之便在案发现场寻找到那样东西。可惜你的计划被林育生打乱,他刺了我父亲一刀并且报警。这使得警方在当夜就去了案发现场勘查,而我的母亲在第二天就赶到了临安,这使得你没有机会回头去找那个东西。所以在几年之后,你来到润城,虽然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但还是不放心,于是就去找了我母亲,想从她那里打探到有关我父亲遗物的事。但是你并不知道的是,你所心心念念的那样东西,早就落入了另一个目击证人手里。那个你所一直惴惴不安的笔记本,在多年后的今天又重新出现,回到了我的手里。那个笔记本里写着你最深的恐惧,那就是有关于你真实的过去。”
      我看着他略显仓皇的脸,说:“张未明,我父亲的笔记本里,关于秦皇岛案的笔记,写了一个名字,说他是警局的内鬼。那个人,刚才从你的口中说出来,让我一下子想通了。张未明,你的父亲张铁树,参与了他的私生子张玉龙抢劫运钞车的计划。这些内容,当然都是苏载山告诉他的。那么,杀死你的父亲,就不再是警察的英勇就义了。所以当你发现我父亲和苏载山有联系的时候,你不是觉得我父亲堕落了,而是害怕,害怕我父亲知道了秦皇岛案的真相后,会令你的家世蒙羞,令你的前程不保。”
      他幽幽地望着我,已经不似最初那般气定神闲,沉沉道:“住嘴。”
      “张未明,谎言骗自己再多遍,都没法成真的。你心里也清楚不过,你之所以要这么煞费苦心地自我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是因为你的心底知道,你所做过的事,都是最卑鄙无耻而又肮脏至极的事情。我母亲死去的那晚,你就一旁眼睁睁看着。按照你的说辞,她堕落了吗?你只是见死不救,你只是心中有一个念头,希望她正好就此死去,你就不用再纠结我父亲的遗物被她发现。还有你没有提到的,你指使陈昌荣杀害何彰诚,通过方韬诬陷陈昌荣的妻子。一桩桩一件件,甚至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你没法全都合理化。你承认吧,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你自己也最讨厌的,恶心的人。”
      张未明彻底走在失控的边缘,吼道:“你住嘴!”
      与此同时,一直静默盘坐不动的陈昌荣,乘着我们两个人越来越激动,猛地一个反身扑来,想要夺走我手里的枪。
      一声枪响。
      和陈昌荣一同动作的,是张未明手里的枪。他的子弹原本要打向我,却因为陈昌荣的这记猛扑而打在了他的背上。
      在我惊魂未定之际,被陈昌荣迅速倒下的身体扑倒在地。一切都来不及反应。我挪动陈昌荣快要没有呼吸的身体挡在我的身前,一边试图击中张未明。
      在我伸出手的那刻,他的子弹清楚分明地打到了我持枪的手。我的手一下子吃痛地放开了枪,任由枪落到地上。想要伸手再去拿的时候,又是一颗子弹打住我的去路。我挪动着靠到墙边,仍然依托陈昌荣作为屏障,慢慢坐起来。
      张未明此刻,发了疯似地开枪。陈昌荣的尸体被他打了好几颗子弹。而我也一步步艰难地去取回手枪。
      砰。
      一瞬间,我吃到一颗子弹,让我一下子倾斜倒下,远离了手枪落下的方向。手枪被推向门边。
      我慢慢倒下,心越来越沉,心想着,啊,就要这样结束了。你们刚才看到了吧,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铿锵有力,没让你们失望?程迦,包行天,可没有忘记你们。
      视线里,姜城和李正述两个人仿佛扑了过去。
      一声枪响。
      纠缠的三个人里,好像有一个人正在缓缓倒下。
      大门沉沉地开启。是谁进来了?我看到了他。我可能出现了幻觉。我看到了启蒙。他捡起了我掉在地上的枪。
      启蒙,好久没这么叫过你了。真对不起,把你拖进了这个泥淖。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如果不以林育生和我父母的案子作为借口,我怎么敢再度主动联系你呢?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不该跟随林育生一起离开的,那样我们还会是普普通通的男孩,一起长大,然后终有一天,我会把你所不知道的那个我的秘密,如你告诉我一般,说给你听。
      两声枪响。
      我看到对面的一个人倒下了,也看到眼前的启蒙倒下了。启蒙重新站起来,拿着枪摇晃着走过去。我听到像是李正述的声音,在喊:“不要!”
      一声枪响。
      启蒙坠地而落。
      二〇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漫长无尽的幽暗的人生隧道,阳光照了进来。
      2017.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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