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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墨菲定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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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着轮椅在街上慢慢徘徊,不着急回家,因为她知道回家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
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梁向晚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
迎面而来的一对老人在暮色里散步,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子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着他的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不高,不算漂亮,她攀在丈夫的胳膊上像个娇羞的小媳妇,她轻声和丈夫说着话,见前面有人就悄声收了舌头不再说话。
看得出这是一对老夫妻,他们身上考究的衣服虽然由于时代的变迁都已经过时,但依旧整洁干净。他们走过她的身边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丈夫身上漂移。
他们感情真好,这样的婚姻关系真的能在茶米油盐酱醋茶的世俗下一直保鲜下去吗?两个人能走过大半辈子注定是要经过不少的挫折苦难的,她很想问问他们是什么坚持着他们走到现在?是爱情吗?
一首动听的法文歌从口袋里的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梁向晚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无奈地接起了电话。刚一接通里面就传来略带激动的声音:
“晚晚”
夜风很凉,胸口染上寒意,她的手掩上听筒,低低开始咳嗽。
“晚晚,你在哪?”电话那端的声音越发着急,“今天有康复训练怎么不说呢?我现在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您今天就好好陪孙子,难得他来法国看你一次。”梁向晚清了清嗓子,出声宽慰老人。
“我们会担心的……”梁向晚知道章叔又要开始搬出家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了。
章叔是庄园里老爷子的管家,资历最老,深得老爷子信任。梁向晚一直都很尊重他。
“章叔,你们不一直让我出来走走吗?”
“可是……你一个人路上出点事怎么办?!”
“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我马上就到家了。爷爷那边你别告诉他就好了。我要过红绿灯了,挂了啊……”
梁向晚挂了电话,将手机调为静音,静静地等在人行道旁。
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一种享受。
章叔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再打过去已没人接,沉沉叹了口气:“唉,这孩子!脾气真是倔。”
梁老爷子膝下有两儿一女,老大梁世诚,老二梁世嘉,老三梁珂是个女孩,但一场变故唯一的女儿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梁向晚作为梁家的唯一一个女孩,老爷子就格外心疼这个孙女,从得知他们到了法国,一直想把孙女接到自己的身边来照养。
这次孙女受伤,更是心疼不已,听到消息连夜坐了三小时飞机到医院看孙女,结果血压一高,也跟着住进了医院。
如今为了孙女日常出行方便才特意把老章调过来的。
美名其曰照顾她的出行,梁向晚知道实际上就是为了监视自己,免得自己再干些出格的事。
但她从小就野惯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今天在瑞士滑雪,明天就能跑到加拿大潜水去。最是洒脱自由的人,受不得别人的限制,就像她现在被限制在这方寸之地,成了她最讨厌的自己。
为了方便康复治疗,她暂停了学业,和父亲一起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里。
康复中心和公寓离得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钟。梁向晚今天拒绝了章叔的接送,独自一人推着轮椅,享受着这座浪漫之都的宁静。
尽管已经在法国生活了九年了,在这条街道走了无数遍,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轮椅上,仰视这座城市,感受曾经最熟悉的街道。天似乎更高,地似乎更近。
街边的梧桐树叶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有一片还沾有水汽的梧桐叶正好掉在盖腿的毛毯上,梁向晚停下手中的轮椅,静静地看着这片梧桐树叶出了神……
叶子一旦掉落,就再也回不到枝桠,再也感受不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温暖,更别说高处的料峭。
梁向晚从没有告诉过父亲自己以后想回国发展,如果那场滑雪事故没发生的话,她这时候应该在京都的外交部开始实习工作了吧,或者她已经和男友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这些最美好的计划都像手中的落叶,一旦掉落,就别想再回到从前。
如今梦碎了,生活却还要继续。
梁向晚和她的家人一直都将死亡视作发生在别人家的不幸,它发生在别人家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却从来不会降临到自己的亲人头上。他们一家人的生命节奏从来都是这么缓慢,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迹象,他们只会在时间中慢慢消失,然后变成一个时代的回忆和云雾,直至最后被遗忘吞没。
医生的一纸宣判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让她确信命运从来没有放过她。
尽管,她最早的回忆之一——十岁或十一岁时——在某个程度上便是从母亲身上早早散发出可悲的信号。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哥哥在外面补习,她一个人待在母亲的画室。她正用卸甲油把脚趾上七彩的指甲卸掉,母亲则对着窗子的亮光在画板上涂抹着,围裙松松垮垮系在腰间,衬衫袖子上沾着不小心蹭到的红色颜料。忽然她停下了画笔,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指甲片,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似的。最后看着女儿匍匐在地上整理残渣,凄惨地笑了笑。
“如果我现在死了,”她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可能都记不得我了吧!”
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她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命运的天使在画室那片凉爽的昏黄中一闪而过,又从窗子里飞了出去,所到之处,散落几片羽毛,但孩子却没看见。
自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知道自己和母亲长得很像,就连眼角的泪痣都和母亲长在同样的位置,而现在除了这一点外,她还惊愕的发现,和母亲说的一样,虽然她与死神擦肩而过,却留下了一辈子的伤害。
残疾成了她的心病。之前,除了在外公的诊室里看到过坐着轮椅的病人外,她对此了解的并不多。她曾觉得很难以置信,但在自己真正经历了痛苦后,为了抚平记忆的伤痛,也是作为一种激励自己的力量,她通过一切能使用的学习方式完成了博士的学位。她用最优异的成绩接过巴黎政治大学校长手里的学位证书。受父亲影响,她当时选修了国际政治。成为像父亲一样优秀的外交官是梁向晚毕生追求的梦想。
熟悉梁向晚的人都知道,其实她内心住着天使和恶魔,背着父亲和哥哥在外面打架、纹身、泡吧,所有在她这个年纪不该做的事她都想尝试一遍。包括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一样,在最美好的年纪她也经历了一场生涩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