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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十三年，海宇清谧，社稷承平。帝喜乐舞、好铺排，改太常寺内教坊为云韶府，与梨园同置蓬莱宫，广征民女充之。史载兴庆年间，梨园及云韶府倡优众逾万人，皆熟习丝竹歌舞，凡祭祀朝会则奏太常雅乐、岁时宴飨则奉教坊俗乐，宴时锦绣攒攒，箫韶合云，阶舞瑞鸾，一派升平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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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兴庆三十九年，云韶府内倡优已换过数轮，年岁渐长的歌舞姬大都放归原籍，唯余一些技艺出众者，留作新人教习。负责教习乐舞的女官云英，正是兴庆十三年第一批应召入宫的舞姬，在祭祀及大小宴饮中领舞十余载，尤擅长袖舞。曾有文人赞其舞姿曰：“长袖浮腾如御云，罗衣委委不胜风。舒舒然其行止也，翩翩兮若雪之盛。”
如今云韶府中舞技最为出挑的棠卿，六岁入宫，习艺十载，是云英的得意弟子。棠卿舞姿轻灵飘逸，在意境之上更是青出于蓝，深受云韶使看重，特允她独居一方小院，便于练舞。每逢初春，小院一角西府海棠争相盛放，红粉相间的花簇灼灼如盖，映着花下习舞的少女容颜灿若晓天明霞，令人见之难忘。
这一年春，元宵大宴刚过，云韶府众人还来不及喘息片刻，便又要忙碌着为陛下五十大寿做准备。梨园的乐工教习花费十年时间谱就《海晏河清曲》与《山河万寿曲》两首大型雅乐，而歌舞乐工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两份凝聚了十年心血的曲谱，编作一场震撼人心的乐舞盛宴。
卯时一刻，棠卿随手挽起头发，提着把未开刃的文剑出了门。冬寒未尽，草木被霜，棠卿自宜春北院一路南行，轻薄裙角拂过道旁零星盛开的迎春花，沾了些许晨露，便沉沉地垂坠下去。
小鹤池位于蓬莱宫正中，因形似飞鹤得名。棠卿还未行至池畔，已闻得嘈嘈切切的丝竹之音，间或夹杂着阵阵清越婉转的歌声。见她携剑而来，亭中闲坐的两位少女忙起身相让，口中寒暄道：“棠卿姐姐今日起迟了？”
棠卿摇头，避过不谈，只问道：“都到齐了？那便练吧。”
说着，便提着剑立到一旁，摆了个起手式。
池边三两而立的少女们见她动作，赶紧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匆忙间还不忘抚一抚有些褶皱的裙裾。亭中少女对视一眼，各自扬起一张甜美的笑靥来，站到棠卿身后两侧的空位上，纤指结兰、皓腕微振，长长的水袖在空中摆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乐师按管拨弦，歌者启唇扬声，身着窄衣布裙的少女们在寒风中翩跹而舞。冬末春初的小鹤池畔，少女们青色的衣摆随着舞动起落翻飞，绘成了萧瑟之景中唯一的鲜活色彩。
辰时三刻，云韶使率诸位教习前往蓬莱殿议事，途经小鹤池，驻留观赏片刻，转头对云英感慨道：“咱家记得，棠卿习剑舞才不过月余吧？如今竟能舞出几分气贯长虹的意味来，这份灵气与悟性，不愧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爱徒。”顿了顿，又指向棠卿身后的两位少女，“凝黛与莲衣二人也大有长进，看来这些时日很下了番工夫，虽不及棠卿，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云英凝望最前方持剑而舞的粉衣少女，蛾眉微蹙，口头却是低声附和着：“大人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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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府作息安排向来严格，众人这一练就到了申时。棠卿推拒了少女们共进哺食的邀请，本打算去树下歇息，却见云英遥遥朝她招手。
她收了剑，缓步上前施礼道：“师父。”
“七处，”云英打量她半晌方才开口，“仅我看到的半个时辰，你就错了七处。”
“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棠卿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凡错必罚，这是云英在她刚进宫时就定下的规矩，十岁以前，她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是在一遍又一遍枯燥无味的走步转腰、跳跃擦地、踢腿旋转中度过。只是后来她犯的错越来越少，哪怕初习一支新舞时，也从未出过今日这样多的错漏。
棠卿本以为，今日这至少七百次基本功练习是免不了的，不料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她面前，缓缓托起她的下巴。
“脸色为何这般苍白？”云英身居云韶府二十五年有余，就连平日里说话的腔调都如清歌般悠扬，“你走过来时虽放慢了脚步，但还是看得出力气未达脚底——怎的病了？”她左手往棠卿额上一探，又问道。
“弟子、弟子只是，昨夜不慎受了些寒，并无大碍。”
“你呀，还是这么倔强，”棠卿只听到云英叹息一声，便被她扶起，“方才练舞时，你的腿都在打颤了，再这么强撑下去非出事不可。你且回去躺上半日，好生休息。”棠卿抬眸看她，辩驳的话却哽在喉头——云英的表情太过严肃，她既已做下决定，便再没半分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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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末便是兴庆帝五十寿辰，为此，南疆属国国主遣数百使节携重礼来贺。据传使节团自南向北，一路载歌载舞，乐声靡靡、香花满道，阵势极为浩大。兴庆帝闻之龙颜大悦，早在使节团尚未进京时就令太常寺编排全新的歌舞，再三强调梨园和云韶府要各展所长，务必让来使从这献舞中感受到泱泱大国的繁华与气度。
陛下指明要“各展所长”，因此云韶使将这次机会送给了坊中舞技最高的棠卿，让她自行择定剩余人选。以棠卿的眼光，挑出来的人自然都是舞技与悟性俱佳，并且这支新舞练习了许久，她们每一个人都早已熟习各自的舞步，领舞的她缺席半日，想来也出不了纰漏。
可她担心的并非这些。
云韶府蓄有舞姬数千人，个个身姿曼妙容颜姣好，棠卿脱颖而出独居一院，早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云韶府上下都说她不近人情，整日做出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也不知是要给谁看，殊不知她脚下早已是万丈悬崖，退后一步便只能落入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这蓬莱宫中的少年少女们，没有一日不盼着年纪到了被放归原籍的。可棠卿不同，她是差点被主家当街打死时，被前去征召倡优的云韶使选中带回宫的。身为罪奴的她，如果不能像师父一样凭着过人的本事留在宫里成为教习，被放回原籍的那一日，就将是她的死期。
以云韶使和云英对她的优待，棠卿在云韶府中就是一道明晃晃的靶子，多得是摩拳擦掌准备把她拽下神坛取而代之的“好姐妹”。她在这蓬莱宫中临深履薄、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哪怕一步。毕竟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一旦地位不稳，直到她再次展现出远超众人的实力、将他们稳稳压下之前，明里暗里的针对与挑衅都不知会有多少。
“那支剑舞还是不够火候，必须练到无可挑剔的程度才行。”她兀自思忖着，辗转反侧直到酉时，才终于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