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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下西楼 ...
20171030
初
理想和青春都像饼干一样被生活的死水泡发溶化。
这种时候再谈爱情就很不识趣了。
初恋也好婚姻也好,最终都会像柴鱼,味同嚼蜡。
这就是退去了青春的金粉之后的,成人的世界。
一
浩二离开慕尼黑后,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冷漠刻板的城市里继续我的生活。
当时他牵着Pansy慢悠悠地走到安检处,然后回头向我张开双臂:“绫珈。”
他的眼睛红得像他第一次戴隐形眼镜过敏那样。
Pansy看着我们,露出了十分理解的表情——贤惠的妻子看着丈夫和他的初恋女友纯洁正直地拥抱。
可是我们都没有心情再开玩笑。
浩二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挡板中。
最后一个亲近之人在我三十岁这年离我而去。
我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脚已经站麻,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居然过去了两个小时。
我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擦掉了冰凉的泪水,然后大步向机场出口走去。大理石的地面隆隆地滚过人们的行李箱轮,听起来像夏天午后沉闷的雷声。
吸入十二月的一口冷空气,把外套修饰了毛边的连帽扣在头上,扎进漫天寂静无声的大雪里。没有风的雪夜比有风更加可怕,过度的寂静比喧嚣瘆人。
我打开车门,坐进去,把钥匙插进孔里,顺时针转动,空调的暖气喷出来,外套上落下的雪一瞬间融化成水珠。
系上安全带,放下手刹。
手狠狠地握成拳头砸在方向盘上,巨大的喇叭声盖过如同野兽濒死时沙哑绝望的嘶吼。
二
管祎当然没有答应我可笑而漫不经心的求婚。
她走的那天,和浩二一样,也是半夜由我开车送去机场。
午夜的空气夹杂着湿热的潮气变成风呼啸着刮进车窗,把她的头发吹到我的脸旁,麻麻地痒。
我们都没有说话,浩二喜欢的巴赫慢悠悠地响起来,稍稍舒缓了此刻的尴尬。
她在想什么?
我向右瞥了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
两个人噗嗤一笑。
“你在想什么?”
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呢?”
“我在想我们高中时候的事。”管祎轻声说,“你一定大多数都记不得了吧。”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那时候……”管祎拢了拢头发,“那时候的我毫不起眼,居然有胆量喜欢你。”
如果她是用一种感慨或者缱绻的语气说,我一定会立刻停车,认真地告诉她此刻我的所思所想,然后再次求婚。
但她说起这个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嘲讽和轻蔑。
“真是不自量力啊。”她笑起来,“我那时候哪来的优越感,觉得你身边那些娇嗲的女孩子庸俗肤浅,哈哈哈哈。”
然后我们又陷入沉默。
到了机场之后,我停好车,从后备箱提出她那个棕色的小箱子。她伸手过来接,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撤。
“我送你进去吧。”我露出平易近人的笑。
“别摆出那副表情了。”管祎叹了口气,“当年我就是因为你的这种表情知道自己完全没戏。”
“是么。”我敛起笑。
管祎看了看表:“比预计的提前了半个小时啊。”
“因为没想到路上车这么少。”我拖着箱子跟在她后面,停车场的灯光青白黯淡,把她的米色裙子照成了浅浅的薄荷蓝。
这一路我走得很慢,慢到她几次停下来默默地看着我慢悠悠挪到她跟前,然后再继续走。
直到分别我们也没再说一句话。
三
慕尼黑的冬天一个人很难捱过去,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寂寞。
这种落雪的黑夜很容易让人想去死。
比如此刻,我坐在窗台边上吊儿郎当地喝着酒,雪落下来扑簌簌地响。
想跳下去。
就这么穿着宽大的毛衣和睡裤赤着脚从五楼跳下去,落在厚厚的积雪里,就算没有当场摔断脖子死掉,也能冻死。
殷红的雪——或许还有粉红色的脑浆——把白色的雪染红,就像开了一朵巨大的、来自遥远的中国的红梅。
“啊啊——真美啊。”浩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时管祎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漂亮的纹路明亮又沉静,像把梵高的向日葵和莫奈的睡莲一起穿在了身上
我回过神来。
“什么啊。”我笑着闷下了最后一口酒,烈酒顺着被北风虐待过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然后用除了食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握住玻璃杯口,手肘抵在曲起的膝盖上。
如今的我甚至不如十四岁。
那时候的我至少还有称为希望的东西。
那时候的我还以为自己前途一片光明。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慢慢把腿放下来。赤脚接触到冰凉的地板猛地缩回来,然后又自虐般地按下去,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以一种松散的姿态立在地上。
然后眼前一黑。
卧倒在地上的我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明明发出来的是笑声,脸上却湿漉漉的像刚浇过一场暴雨。
四
李岚妲来了慕尼黑。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她提前告诉我说务必要见一面。
春风吹开了这家咖啡馆窗外架在墙上的野蔷薇,红艳艳地微微颤动着勾动人心。
“好久不见啊,绫珈。”
我曾经喜欢的少女现在留着柔和的中长卷发,细长的眉眼中清高孤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初为人母的温和静默。
她的女儿小小一只被抱在怀里,像抱在柔软棉布里的糯米团。
“两岁多了吧?”我手里搅动着咖啡,心情异常平静。
“嗯,两岁半了。”李岚妲抿着嘴唇笑。
“时间过去真快,你的婚礼好像还是昨天办的。”
“可不是,我都快三十了。”
我没有接话,扬了扬眉当作回应,把勺子抬起来在杯壁敲了敲,把咖啡残液抖下去。
“你是决定留在德国了吗?”李岚妲的声音还是和当年一样好听。
“不知道。”
“管祎……”
我感觉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警惕地抬起眼望向她。
那双狐狸眼突然起了寒意。
“管祎结婚了。”
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
“她没告诉我,我没能送成祝福啊。”
我也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回复。
“你知道新娘在婚礼上哭得死去活来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觉得很幸福吧。”
“也许是这样吧。”她笑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没能嫁给十七岁时想嫁的人。”
“她早就不想嫁给她十七岁想嫁的人了。”
“怎么可能呢。”她嘲讽道。
“你以为你什么都明白?”我无意识地瞥了她一眼,“你甚至不知道我十七岁的时候想娶谁。”
李岚妲突然饱含同情地看着我。
这是我最害怕的目光。
在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我逃走了,在她的婚宴我也逃走了,现在我也没有迟疑地站起来乱步跑了出去。
所幸这家咖啡馆是先付钱的。
不能忍受我曾经的梦这样高高在上地同情我。
饶了我吧。
五
我不是没有想过和管祎正式开始。
我试图了解她在我错过的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
我算好时间在她每一个空闲的间隙给她发邮件。
我给她看月色很好的夜晚以及朝霞明媚的清晨。
我以为自己这样总有一天能让她对我敞开心扉。
我渐渐意识到她总是关上我小心翼翼敲开的门。
我渐渐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或许连思慕都不是。
如果在十七岁我还浪漫天真的时候低头注意过这朵脚边的小花,一切都完全不同了——可我那时候的确天真浪漫得只想得到开在天边的花。
我所错过的她的时间早就已经不能弥补了。
于是最终放弃,把所有的时间精力放在工作上。
可是我渐渐厌倦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最初选择学医是因为它似乎能为我带来清正的名声和可观的收入,仅此而已。不是因为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投身于治病救人这样崇高的事业,也不是因为家人的期望。
或者说只是因为我高中成绩优秀,医学院的志愿中了而已。
大学活得顺风顺水,所以理所当然地出了国。
一直以来都想着姑且就这么往前走吧,究竟是为了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配得上那个少年时期思之不得的狐狸眼少女,还是为了保持一直以来的优秀——这种事情我来不及思考。
从最开始的参观学习到如今的拉钩递钳操刀,我的热情早已被无穷无尽的琐事一点点侵蚀殆尽。
等我准备停下来仔细思考我想要什么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老师不合时宜的电话和邮件追问着进度,父母追问着回国的时间,同学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发来的喜讯:它们像蜂窝炸开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直叫,头昏眼花头晕目眩。
终于有一天,我站在手术台上,看着原本已经适应了的浅黄色泡沫状的脂肪组织,胃液涌到了喉咙,一阵灼痛。
这一天我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六
三十岁以前的人生里总以为自己是前途无量的。
接受不了任何失败,于是时时刻刻都在为成功而拼命。
所以一直在向前赶,想试试看自己能到多高多远。
其实我哪儿也去不了。
最后一次答辩之后,我握着激光笔和讲稿慢悠悠地走下台,扯松领带让自己喘了口气。
大家带着友好和善的微笑,鼓掌祝贺我完成这个课题。
用冰冷的水把脸洗了好几遍,我抬起头,镜子里的那张脸疲倦惫懒,被冷水冻得通红的额头上横亘着几条浅浅短短的皱纹。
眼镜旁的鬓发已经出现了几痕银白。
早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岁意气风发、轻佻散漫的那个张绫珈了。
那时候的我弹着吉他对台下的女孩子们抛媚眼,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冲隔着书本看着我的姑娘扬唇一笑。
如今我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笑不起来哭不出来却不得不继续下去。
如今的我孑然一身甚至一事无成。
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既回不去也换不了。
对着镜子重新打好领带,手指沾了沾水再次把头发整理好,推了推眼镜,掏出手机。
是爸妈安排的相亲对象。
据说是个漂亮温柔的人。
我会试着喜欢她。
在电梯里,我通过电梯门再次看了看自己那张可怜的脸,勉强地挤出一个笑。
恍恍惚惚地出门,恍恍惚惚地走上马路,恍恍惚惚地听见不远处急刹车尖锐的噪音。
张绫珈。
我听见李岚妲叫我。
她梳着高高的马尾,漂亮的狐狸眼笑嘻嘻地盯着我。
“走啊,别发呆,老师找我们排练呢。”
我好像睁着眼,又好像没有。
我听见附近有人尖叫,有人呜咽,嘈杂的声音,像水一样把我淹没。
末
我喜欢了张绫珈十年。
永远求而不得的十年。
永远不会失恋的十年。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
我嫁给如今的丈夫,因为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管祎?管仲的管,费祎的祎?”
看啊,我的生命里,到处都是他。
无论是高中时候被女孩子围住打转的张绫珈,是之后同学聚会里微笑着看着大家的张绫珈,还是慕尼黑夏夜里忧郁迷茫的张绫珈,我全部都喜欢。
他说结婚的时候我几乎就要信以为真继而欢呼雀跃了,可是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看着我,像是隔着我在看别的人。
他从来都在注视着除我以外的人,我知道的。
即便此刻他躺在那里,我就站在旁边望着他,他也是闭着眼的,而且是永远闭着。
化妆师的手法好得出奇,他那张漂亮的脸上的伤,几乎都看不见了。
还是我喜欢极了的那张脸啊,少年的英气和温和这些年依然留在他的眉宇间,直到最后。
他可怜的母亲哭得昏死过去。
岚妲一家人在度假所以没来。
我和浩二应该是到场的最近和他有联系的熟人。
三年前他送我的时候,一路上我都在等他说话。
如果他再求一次婚,我一定会答应。
如果他希望我留下来,我绝对会辞去那时的工作。
可是他没有。
于是那就是我暗恋的终点。
他下葬的时候下着雨,简直是电影里的情节。
他不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耀眼么。
啊,不,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说他像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冬天里的暖阳温柔地照在他的身上。
“管祎,走吧。”浩二哭得抽抽噎噎地,把手肘朝向我。
我回过头,伸手挽住他。
浩二慢慢说着什么,似乎打着节拍像在念俳句。
我想起之前在英国的时候,浩二的前妻带我去听歌剧。
剧末,女主挽着男二的手臂,站在男主的墓碑前用花腔唱出我记到现在的两句台词。
“在夜莺站着啼哭的柏树下啊——
“——那里埋葬着我曾经的爱人。”
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做梦。
关于喜欢的人,关于想做的事,关于想去的地方。
没有一个梦实现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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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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