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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夕月朝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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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0
初
你觉得什么结局是好的都不重要了。
我喜欢的人有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事。
以及我喜欢的人过得很好。
于我而言,这就已经是好结局了。
壹
浩二决定向女朋友求婚,然后警告我有必要做好当伴郎的准备。
“Pansy说如果要结婚的话,她的伴娘很早之前就已经找好了,是个之前在英国认识的、交往很多很多年的中国女孩子——根据伴郎伴娘必然会有一段风流情史的定律,你从中国回来之后五个多月的单身生活一定要结束了。”浩二说得眉飞色舞,猥琐至极。
五个月单身不是很正常么,说得好像我没女朋友就不能活一样……
我没理他猥琐的笑,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叼起牛角面包含混不清地问: “你准备弄成西式的还是你们日本传统的?”
“我估计之后不怎么回日本,所以干脆就弄成西式的好了。”浩二严肃的样子像极了山下智久演的那个和尚,虽然不应该笑他,但是莫名其妙地觉得真的很好笑。
“你不回日本了?”牛角面包里居然有芝士夹心,真棒,“谁说的毕业后要当专业导游带我去日本玩半年?”
浩二沉默了一下,然后做了个鬼脸冒出一句关西腔。
我淡定地吃完面包,伸手抽了一张湿巾把手和嘴角擦干净,然后解开衬衫的前两颗扣子,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一顿胖揍:“你以为我听不懂是吧!你以为我听不懂是吧!啊你以为你说我蠢我听不懂是吧!”
贰
来德国之后一直跟一个华人老医生打交道。老爷子也姓张,脾气好得很,软软的很温和,和他一个眼神冰冷的德国同事完全不一样。
老爷子家原来还算挺有钱的,家底也清白,但是红/卫/兵闹腾的那会子他正好在慕尼黑求学,家里人就因此遭了秧——老爷子每次说到这里都哽咽着发不了声,只盯着我摇摇头,然后瘪了瘪嘴用胖乎乎的手抓起啤酒抿一口:“唉!”
老爷子家里就他和老伴,有个女儿嫁人了,不怎么回娘家,想想也是很寂寞。所以逢年过节——不论中国的还是德国的——都会打电话问我去不去他家吃饭。对此我妈说:“去吧去吧,老年人都喜欢年轻人陪着聊聊天,何况人家还请你吃饭。”
“……其实你的重点在吃白饭上吧?”
我当然不会吃白饭。遇到包饺子的时候揉面擀面都是我,大年三十请假来帮忙做年夜饭的也是我,平时叨扰的时候我也会提前来帮忙准备食材——白饭是什么有黑饭吗?
不过这一次端午老爷子请我的时候还有点拘束:“绫珈啊,这次我们多加了一个小姑娘,可以吗?”
哎哟长辈居然这么小心翼翼地问,真是折杀我了。
我忙对着电话说:“当然可以,只要人家姑娘不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姑娘是来慕尼黑出差,我一个老朋友把她领到我这里来住的——反正房子大空了几间房间,小姑娘住进来也很有生气的。”老爷子说着嘿嘿一笑,“这孩子真是很有活力,绫珈你正好没对象,我们老两口也想着,万一成了一对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他老伴的呵斥:“啊呀老头子好多嘴!说出来做嘛子!”
这一声把老爷子吓得立刻挂了电话。
叁
浩二毫无情调的求婚竟然被接受了,我坐在一旁很无奈地看着这一对热情的西班牙姑娘和刻板闷骚的日本男组合,手里的勺子不停地扒拉着难吃的金枪鱼烩饭——不把米做熟的料理都是异类,甜米酒除外。
“Pansy,你那个早早预订的伴娘怎么没来见证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激动人心个鬼”,继续问笑得像红玫瑰一样热烈的准新娘,“听说那也是个中国人?”
“喔你说Izzy吗她还在中国吧,我们好久没见面了。等下回去我就告诉她,她要当伴娘了,想想就觉得棒!”Pansy带着性感西班牙口音的德语听起来比浩二的好听太多——说实话我真的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走到一起,性格完全不一样,语言交流不是也很困难吗……
“是个美人吗?”好吧,其实浩二的德语比他的英语好一万倍。
“喔?我不知道他们中国人怎么定义美人的,不过说实话就算她的面容不合绫珈的胃口,她的性格也实在讨人喜欢。”Pansy说着耸了耸肩,“不瞒你们说,我很喜欢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那时候是很想和她结婚的。”
“……”
“……”
我和浩二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各自低下头去又扒了一口难吃的烩饭。
我在想几年之后他们离婚了我要怎么开导浩二。
肆
在李岚妲的婚礼之后我和她有了联系,不过这个联系也只停留在朋友圈和微博的照片里。这几个月来她发的最多的是和管祎有关系的状态,比如蜜月之前她们两个手牵手一起去了一趟巴厘岛;比如蜜月的时候发现有个部落的酋长名字翻成英文是管祎的英文名;再比如她现在怀孕了,如果是男孩子那就不管他,如果是女孩子小名就叫祎祎——等一下,这是在瞧不起男孩子吗?
我默默地看着照片,心里波澜不惊,好像婚礼上那一场大哭已经把我这么多年来所有因为李岚妲而产生的喜怒哀乐都洗刷干净——
它们本来就在沉默中诞生,所以最后也在沉默中被扼死。
不过也只是好像,因为不只是浩二,连关系浅淡的人们都说我回国一趟之后沉默了很多。
“你需要找特殊服务了,我觉得。”浩二很担忧地建议我。
我礼貌地回绝了他的好意:“滚。”
端午的时候住处附近的一家小餐馆推出了香肠粽子配黑啤的套餐,听起来就觉得很鬼畜。
我让妈妈给我飞过来了一袋糯米,和浩二两个人——虽然他全程都在帮倒忙——做了一堆地道的中国粽子,蜜枣红豆蛋黄猪肉培根——因为没有地道的火腿,所以才用了培根。分给邻家的校友小情侣、留了一些当早饭之后,我决定把剩下的都带上,拿去张老爷子家。
“绫珈大人!请给我留一些吧!”浩二的鬼哭狼嚎在厨房外响起来,简直如丧考妣,“我愿意承包之后半年的所有洗碗工作!”
这个可以有。
我打开厨房门:“那就给你留十五个,你要什么味道的?”
浩二双眼冒光,只差摇尾巴了:“全都要猪肉的!”
我毅然决然地“砰”一声又把门关上。
伍
如果我现在在中国,那么街上一定会或多或少有艾叶和菖蒲的香味,或者是哪一家给孩子熬的端午洗澡水那种浓郁的味道。
不过现在街上都是男男女女的香水味,有些还是佛手柑橙花前调——当然是年轻女孩子的,有些已经进入我最受不了的琥珀松香尾调了。不过没关系,我手里的粽子一直散发着清香的粽叶和糯米的味道,真好。
老爷子家在一个满是小花园的小区里,六月的鼠尾草、迷迭香热烈地开着花,再加上将开未开的百里香和青翠的欧芹,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传说中的斯卡布罗集市。
这么一想仿佛就听见了那个男声用沙哑的嗓子唱“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was once a true love of mine.
突然心情变得沉重,我抬手去按门铃。
这种夏日的傍晚往往见证了无数奇迹。
比如奥德修斯成功回到家乡。
比如阿尔戈英雄头子伊阿宋成功拐走了往后他将要辜负的魔女美狄亚。
比如阿里阿德涅喝下了漂亮的狄奥尼索斯给的葡萄酒。
比如现在我的面前站着的绿裙子姑娘。
她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是比夏日的太阳还明亮的微笑。衬着黑色的鬈发和黑色的眼睛,纤秾合度的嘴唇像正在屋檐下攀爬的红蔷薇。
我想我是看见了小林绿。
陆
女孩子变起来真的非常夸张,在我的印象里管祎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又也许有过,只是我没注意而已。
老爷子贼笑起来,对他老伴挤眉弄眼:“我就说祎祎肯定会迷住这小子吧?”
对方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于是他就悻悻地回过头看管祎:“祎祎啊——”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伴递过来的粽子堵住了嘴,于是和她大眼瞪起小眼来。
管祎脸一红,双手支颐看向我:“好久不见了。”
“是啊,快九年了吧。”我迅速把眼睛移开来,那双杏仁眼和狐狸眼一样有魔力,盯着说话会结巴。
“嗯,这么久了啊。”她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妹子们浓妆艳抹,我看着这张素净自然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没化妆?”
管祎愣了一下,皱起眉来:“其实我描了个眉毛,然后涂了一下唇膏……”
我仔细看了看,的确眉毛用浅烟灰色扫了一下,嘴唇上盖了一层透明的淡红色。
她没有在意我的目光,慢慢把手放下来,对着桌上的排骨嘿嘿一笑,“为什么傻坐着不吃呢?”
于是餐桌变得沉默起来。
我想起浩二在我出门前说的话:“说不定老爷子家里的女孩子是个美人,张大人你要努力啊,争取今晚就带回来!”
……不过我什么时候把女孩子带回去过?
柒
管祎坐在沙发上,手撑在两侧,上半身向茶几靠去,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这是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说日语非常好听,我想绿说不定就是用这样一种声音和语调对渡边说话的。
浩二笑着说:“正宗日本抹茶。”
我一回家就看到这么一个场景。
面对这样一个萌妹子,浩二的宅魂说不定已经熊熊燃起来了——因为他现在笑得实在猥琐。
“你回来了啊?”管祎笑着站起身来,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牛皮纸袋,“张爷爷让我给你带两本书过来,你没在所以你的男朋友就让我在这里等你。”
“……”我嫌弃地看着浩二,“你这个畜生和人家说了什么?”
“啊……‘我是和他同居的人,我们就是这种关系’……?”浩二瘪起嘴,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别理他,管祎。”我解开衬衫的前几颗扣子,可能过几天要下暴雨了,今天有些闷热,“他要和他女朋友结婚了都。”
管祎“哦”地一声,笑着问浩二,“你也要结婚啦?前不久我的一个好朋友也说要结婚了,让我准备好来慕尼黑当伴娘。”
我正要去拿老爷子给的书,闻言不由顿了顿:“你的朋友叫什么?”
浩二也反应过来了,看了我一眼。
“啊,她叫Pansy,之前为了专栏在英国采风的时候我们是室友。”管祎好像不是很明白我们为什么反应这么奇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所以全世界都在撮合我和管祎?
浩二发出尖锐的笑声,真难听,像土狼的哀嚎。
捌
我没有喜欢上管祎,这个我很清楚。
虽然她的出现像乌云中迸裂出来的一道阳光,像死亡的沉寂里出现的一串音符,像经过寒冬洗礼后的荒芜大地上探出的第一枝春芽。
她会经常出现,然后又消失,犹如仲夏夜的精灵。
浩二撮合我们的意图已经明显得像在拉皮条了,他会经常把Pansy带上,然后把管祎叫出来吃饭:“我跟你说这个在这附近算是比较正宗地道有代表性的食物儿!”——他最近在学京腔,那个“儿”的音总是加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而且你懂的,霓虹人的舌头永远弯不起来。
然后他会带着迷之微笑拉起Pansy先行离开。
“你们最近开始选礼服了?”
这是送管祎回去的路上,进入那个开满花的小院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比白天强烈得多的香味。
管祎扶了扶肩上的包,点点头:“Pansy选了很经典的款式,然后她觉得一件绿色纱裙很适合我。”
我也点头:“你的确很适合绿色。”
她茫然地抬起头,然后羞涩地笑了起来。
我是怎么了,竟然控制不住地伸手轻轻拉住她。
她用一种很诧异的目光望着我,但是一动不动。
夜风轻轻地吹起来,一阵阵浓郁的迷迭香味道混着她淡淡的香水味袭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玖
亲吻不代表爱恋,我想她是明白的。
我吻过不同的女孩子,漂亮的、普通的,聪明的、呆萌的。
但是我从来只喜欢一个李岚妲。
无论身边的女孩子怎么换、是不是女朋友,我的灵魂都是一个人。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她们不知道,傻傻地喜欢着我。
二十六岁的管祎不是那样傻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惹人醉的熏风里,她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推开我,自己回了家。
然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维持着联系,用她的话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淡就淡吧,反正我大约没办法喜欢她,而她月底参加完浩二的婚礼也要走了。
没关系。
浩二的单身汉之夜居然有很多人一起来了,都是他在研究所的同学。我还以为这个死宅最后会苦苦哀求我陪他玩一晚上lovelive:“明天开始我就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舔小姐姐们了!”——然后我当然会残忍拒绝,看他哭成狗一样的。
而他现在其实醉得像夏天热得耳朵耷拉下来的狗,趴在吧台上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我坐在他旁边,手慢慢拍着他的背:“喝那么多干什么,明天醒不了你就完了。”
浩二“突”地坐起来,伸手扯住我的领子,这个力道根本不应该属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宅男。
“哎,你维森莫不和管祎在一起?”他的舌头已经卷不起来了,说出来的话迷之好笑。
我皱起眉来,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干嘛啊你?”
然而他的爪子紧紧地勾住我的衣服——等过了明天我要打他一顿,刚熨好没多久的衬衫就这么皱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不是……高中同学吗?”
“所以呢?”我放弃挣扎,任他来来回回扯着我的领子晃我。
“我觉得!她是喜欢你的!说不定从高中开始!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们要撮合你们!”浩二说着,突然哭起来,“在遇到Pansy以前,,我一直喜欢高中的一个女孩子!怎么……怎么可能忘得了初恋呢……!”
然后他依然保持着扯我的状态,趴回吧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也就这么被带着俯向了吧台,翻了个白眼根本不准备把这种酒后胡言当回事,于是附和地问了一句:“所以你那个大和抚子叫什么?”
浩二的哭声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保持了近乎一分钟的放空状态,然后哭声更响了:“哇——!绫珈啊!她叫夏美啊!”
哦?
浩二上次像这样鬼哭狼嚎诉说他的初恋时,说她叫千代子。
拾
浩二喝多了,现在脑仁还疼得眉头一皱一皱的,但是看见我还是立刻扑过来:“绫珈,你这不是很帅的嘛!”然后很正经地向我鞠了一躬,说了那句所有日本人的口头禅,“请多关照了,张君!”
我带着长者般慈祥的笑容看着他,把最后一枚袖扣别上,然后搭住他的肩:“啊怎么还有点舍不得你了!”
浩二笑着挥开我的手:“恶心!”
李岚妲的婚礼上,管祎穿的是浅粉色的曳地纱裙。
现在她穿着柔软水滑的浅绿色双层纱裙。
在东西方的两个新娘身边站着,她都娇滴滴羞答答像初入社会的女孩子。
我想她和妈妈应该是一类人吧,不论什么时候都毫无做作地保留着少女的娇态,嬉笑怒骂、举手投足间都是逝不去的青春。
真好啊。
就像春天里的小熊,跑过来,看着你笑,在草地上打滚。
昨天晚上浩二的胡言乱语当然在我脑海中深深印下,我一个晚上都辗转反侧,努力回想起高中的点点滴滴。
但是不幸的是,关于她的一切,我真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末
接过了新娘直接递来的捧花,管祎收到了教堂里所有人的祝福。现在她站在婚礼场地外边开得如火如荼的红玫瑰花池边,头上是花童执意要戴到她头上的满天星花环。
我没想过满天星在独自撑起场面的时候也可以很好看,毕竟它之前只是玫瑰百合铃兰的陪衬。
现在碎碎小小的它像梦一样开在东方女孩的乌发上。
而那个东方女孩也曾经不惹人注目,只是安静地衬托着身边的狐狸眼美人。
但是现在——
直子代表的是永恒的死亡和抑郁,而绿代表的是无尽的生命和活力。
渡边在最后打电话的时候,必然相信绿一定会原谅他,然后把他从无尽的哀伤和失落里救回来。
绿也的确这么做了。
于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凉凉的、淡漠的,缓慢而生硬地发出来,就像在朗诵一行我十分厌恶的诗句,就像在转述一句别人的问好,就像在诉说一个被讲滥了的故事。
“管祎,你愿意嫁给我吗?”
清亮的水杏眼露出惊异而欢喜的光芒,像清晨凝在玫瑰花上的露珠。
但是那阵光芒很快就在与我对视片刻之后消逝殆尽。
她移开失望的目光,唇边还是挂着礼貌的微笑。
她抬手捋了捋刘海没有回答。
风轻轻地撩起她的发丝和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