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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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倚楹还不至于无证驾驶，他骑的是自行车。
这人脾气来了，就一定要疏解。想着上次俞诚骑车载他去书店，就想要自己再骑一回自行车。
这是幼稚的报复。他好像觉得，他丢下俞诚一个人骑车就是他才不受俞诚影响的证明一般。
撞到人的那瞬间，何倚楹烦躁的心一下子跑远了，他吓得厉害。
那个从他身边跑过的老爷爷猛地摔倒，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让他有些害怕。
他扔下自行车就跳下去扶人，尽管对撞到人的事实有些发懵，却还知道要赶紧查看老人伤势来确定要不要叫救护车。
俞诚的电话就在那时骤然打进，他本来顾不上理他，却不知怎么的，一瞬间古怪的心理因素作祟，就想俞诚疼疼自己，半真半假地带着哭腔告诉他自己撞了人。
俞诚说他很快就来，他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急切地去问老人:
“爷爷，您没事吗？有哪里受伤了吗？”
他的目光在老人身上飞快扫描着，肉眼可见的是手臂擦着了，有些淤血，但似乎没什么大碍。
何倚楹暗自松了口气，边扶起老人说:“对不起爷爷，我没认真看路。需要送您去医院吗？”
老人始终沉默着。
何倚楹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感受到老人在颤抖。剧烈地颤抖着。
“您……”
刚又说了一个字，那老人却不知道哪里发的力，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何倚楹跌到地上，脚踝和膝盖都重重地碰到坚硬的水泥地，疼得“嘶”了一声。
“你搞啥子！”老人愤怒地冲他吼，“你把我撞死了怎么办！”
何倚楹吃惊又不解，自行车撞死人的几率挺小的。但他知道错在自己，也不敢反驳，立刻站起来继续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
“你啥子你嘛！”老人气势汹汹地截断他，“你年纪轻轻的，你又不晓得死好吓人。”
何倚楹被训得有点懵，还要再说话，却猛地发现这中气十足的老人嘴唇哆嗦着，身体也还在颤抖。
他……应该很害怕。
何倚楹疼得慌，却也自责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上前去握住了老人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爷爷，”他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安慰地说，“您没事的。您没事。”
他的手虽然有些凉，好歹是有人气的。这迟暮的老人，许久未曾与这么鲜嫩的少年近距离接触过了。
颤抖的身体稍稍好转一些，激愤的情绪开始平息。老人平日里应该也不是个不讲理的，这会儿平复下来了，倒还拉着何倚楹的手道歉。
“糟老头子吓到你了是不是？”他愧疚地说，“我没有要碰瓷的意思。”
何倚楹赶紧摇头:“您没事就好。”
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被吹乱，他眼角全是皱纹，老年斑遍布全脸。
握住何倚楹的那只手慢慢松开，老人笑了下，轻声说:“惹人厌吧？老不死的，还欺负小孩。”
“不不不，”何倚楹红了脸，“您没欺负我。是我不小心撞了您。”
老人的模样有些伤感，他佝偻着背，走过去帮何倚楹扶起自行车。
“走吧。”老人回头对他笑，“我没事。回家吧孩子。”
何倚楹不知怎么的，心里特别难受。
这会儿的老人面目有多么慈祥，就让何倚楹回想起刚才他的样子有多么愤怒和惊慌。
“爷爷，”他还是出声问，“您不高兴吗？”
老头儿愣了好一会儿。
“爷爷？”何倚楹叫他。
“啊，”老头儿一瞬间笑出声，“有什么不开心的，多大岁数的人了。”
何倚楹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老人的笑容没得到回应，就一点点消散了。他慢慢垂下头，皮肉松弛的手指摩挲着车把手，说了句:“老头儿我，快八十了，没有老伴，没有孩子。”
“所以，”他对何倚楹说，“怕死啊。”
何倚楹怔住。这回倒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喉头发紧，拙劣地挤出一句:“我以后，会小心骑车的。”
“乖孩子。”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又笑了。
他驼着背走了。沿着护城河，他一个人，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远。
“你又不晓得死有好吓人。”这句话一遍遍在何倚楹耳边回响。
他看着老人的身影，一时间难过极了。
三三两两的行人，结伴的、独自的，都超过了那位老人。他们交谈着，或是听着音乐，都从那老人身边走去了。
他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苍老。
俞诚到时，天已经快黑了，灰蒙蒙的天色里，何倚楹推着单车，正背对他看着河面最后的霞光。
俞诚提心吊胆了一路，这会儿见他没事才能喘出一口气。
他吓惨了。生怕何倚楹出什么事，疯狂地跑出学校，拦了辆车就过来了。
但是何倚楹看上去又有些奇怪。
“怎么了？”俞诚走过去，揽住他的肩，柔声问他，“没事吧？”
何倚楹没回答他，也没回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俞诚，你怕老吗？”
俞诚一怔，过了十多秒才说:“挺怕的。”
何倚楹慢慢说:“我才十七岁，可我很怕老，很怕死。”
“老了，死了，好像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俞诚被他说得也开始怅然，应道:“是啊。”
他还是紧张何倚楹，又检查了遍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何倚楹任他检查，样子却始终有些古怪，皱着眉，仿佛在想什么问题。
俞诚劝了句:“别想了。生老病死都是常态，衰老也不见得丑陋，叶芝不是还写了《当你老了》吗？”
“那要是，老的时候一无所依，孤独一人呢？”何倚楹问。
俞诚莫名烦躁起来，用手拨了拨他的头发，说:“你不会的。”
他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于是说:“别折腾自己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上车。”
何倚楹没动。
俞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因为何倚楹的话让他感到无措。年轻人很难接受生老病死这个人生常态，总是逃避这一类话题，他也不例外。
但他又不愿意见何倚楹太颓废，强迫自己耐心下来，又转头看向何倚楹。
一看，俞诚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何倚楹流眼泪了。
一颗接着一颗，大滴泪珠滚落脸颊，何倚楹哭得无声无息。
“我在想，我爸爸怕不怕老，怕不怕死呢？”
他哭着说:“要是他没有再婚。等我成家立业后，他就是一个人。他是不是也很害怕一个人呢？”
在这一瞬间，何倚楹只是很绝望很悲伤，一点点装腔作势的想法也没有。
在俞诚面前，他坦诚地或者说，是崩溃地反省着自己。
“我从来都没有替他考虑过。”
俞诚讶然。他突然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何倚楹说着说着便不受控制了，鼻子酸得要死，喉咙又痛。
但他悲切难当，眼泪像开了闸一样，根本堵不住。
他好像在对俞诚倾诉，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怎么会这么恶心呢？他难道就没有享受幸福，享受陪伴的权利吗？”
“天底下这么多二婚的人，这么多渴望爱情渴望新生活的人，为什么偏偏他要这么倒霉地被自己的儿子视为罪人？”
他的心脏几乎痛到不行了，他艰难地吐字，每个字都是对自己的怨怼:“我难道希望的是，他孤孤单单地老去吗？”
何倚楹失声痛哭。
他突然抓住俞诚的手，激动地、狼狈地说着:“我不想那样的。我只是希望爸爸爱我。”
他哭得眼睛红肿不堪，丑兮兮地说:“但我竟然都没有为他考虑过。我居然还敢说我爱我的爸爸。我真是厚颜无耻。”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你之前还说要让我带你去做坏事？”俞诚蓦地开口，声线清冽又陌生。
何倚楹怔怔的，仰起头，突然迷茫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小声说:“但我不想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很快，他又大声地、不掩嫌弃之色地说:“我厌恶那样的人。”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做坏事，好像无伤大雅，好像无损体面。但要是清清楚楚地说一句“你要变得自私”，就让人十分难以接受。
俞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倚楹，问:“那你告诉我，你真的觉得心安理得地做坏事不是自私的行为吗？”
何倚楹几乎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是真的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俞诚用拇指擦了下他的嘴唇，他神色有些冷淡，说:“所以我不准你摘石榴花。”
“你也知道有第一次就有接下来的无数次。你当时又为什么要冲动地说你要做坏事？”
何倚楹一个哆嗦，轻声唤:“俞诚……”
俞诚却笑着说:“你还真是蠢。学不来人家耍酷，就不要滑稽地说那种话了吧。”
他这话刻薄得要命，何倚楹的心仿佛被阵扎了一下。他不明白俞诚为什么突然这样。
“因为我腻烦你了。”俞诚像是看穿他内心所想。
何倚楹猛地瞪大眼睛。
俞诚嘲弄道:“你该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爱你吧？”
不等何倚楹有所回应，他便恶劣地说道:“别搞笑了。我不可能爱你的。”
何倚楹的理智咔嚓一声断掉了。这个烦闷的下午，他脑子里已经乱得厉害，心绪纠结得无以复加，亟待答案和帮助，而俞诚却要对他说这种话吗？
数不清的声音嗡嗡嗡地在脑子里响着，何倚楹一点招架不住，只有眼泪一直在流着。换了平常，他肯定不会这么软弱。
“何倚楹，你最大的缺点是自恋，你太高看自己的洞察力了。我承认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但那又怎么样？”
“我不会爱你。我只允许自己像对待一个小玩意儿一样对待你而已。”
他伸出手，捏住何倚楹的下巴，用力得几乎是在掐他。
俞诚流露出混合着一点同情和一点戏谑的表情，轻声说:“你是不是在想，我只是口是心非？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找个借口推开你？”
何倚楹与他对视，一句话也没说。他很想找回状态，快想出什么招数来扭转战局。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俞诚笑了一声，笑声动听却刺耳:“别搞笑了。收起你那点可怜巴巴的自恋心，你知道我不爱你的原因吗？”
何倚楹扯了下嘴角，莫名其妙想笑，只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的心跳得一下比一下重。
俞诚贴近他，与他鼻尖相对，充满恶意地说:“我讨厌同性恋。”
这句话像个巨浪，狠狠地拍到何倚楹身上。他终于有所反应，难以置信地看向俞诚，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
俞诚不无讽刺地补了句:“因为我爸爸就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所以，”他怜悯地看一眼何倚楹，用拇指摩挲着何倚楹被他捏得发红的下巴，“我是真的绝对不会爱你。”
何倚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又无比地心慌，他几乎是条件发射地想去抓俞诚的手。
俞诚的手却移开了，他与何倚楹拉开一段距离，冷冷道:
“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下，何倚楹彻底呆住，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平日里活络的、任性的小心眼这会儿好像都派不上用场了。
他仿佛被这句话给杀死了。
这个小坏蛋，平时动不动就耀武扬威地在心底宣战，这个发誓一定要得到俞诚的小心机鬼，此时此刻半点法子也想不出。
他只是冷。冷得几乎要颤抖。
俞诚绝情地转身，边走边说:“我讨厌你自作聪明的样子。你以为你看穿了我，想跟我一起变坏我就开心了吗？”
“傻逼。”
他凉凉地说:“我坏，就喜欢别人好。不然有什么意思？你看看你这幅样子，自己都觉得自己自私，我干嘛还陪你玩儿？”
何倚楹无法动弹。血液都被抽走了一般，他站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被甩了。
……
俞诚上了车，关上门后却狼狈地跪在了车子里。
胸膛里一只庞然大物在对他拳打脚踢，他痛得死去活来，不亚于万箭穿心。
然而内心唯一一处柔软的地方，告诉他，他做得对。他按照此前决定的那样，跟何倚楹分开了。
“少爷？”司机迟疑地出声。
俞诚竭力控制住情绪，整理衣服，慢慢爬起来，坐好，轻声说:“我没事，走吧。”
他努力地振作起来，看向车窗外的景色。
他一直都知道啊，何倚楹才不是真的坏呢。他很乖的。超级乖的。
正因如此，俞诚不能再带坏他了。俞诚自己，注定要做个罪人的，但他不希望何倚楹也变成那样。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吧。
俞诚知道，何倚楹现在肯定很难过，但是忘掉他以后，就都会好起来的。
可不知为何，他依旧心如刀割。
但他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一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俞诚就温柔又感伤地翘起嘴角。
你才不自私呢。自私的人，从不反省。
你非常好，好得让我骄傲。所以你不能再跟我在一起了。
我人生中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没有把你拖下沼泽地。我是肮脏的淤泥，可你不是。
你是我藏在心里的干干净净的宝贝。
再见啦，我的何倚楹。我知道你一定会变得更好，更优秀。
才不会像我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孤独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