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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雀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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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昨日下狠心练过几回,这一场里尹逸自己的部分自认完成得还不错,可能也是看在程荻站在那儿摇摇欲坠的面子上,导演没折腾多久就表示可以了,大手一挥示意大家收工。
尚未开春,天一黑风就起来了,一阵接一阵地放肆,尹逸刚从水里爬上来,实在是冷得厉害。胡乱裹上自己带来的厚浴巾,他一路小跑回到刚才供他暂歇的帐篷里,顾不上什么卸不卸妆的,只想赶紧先暖和起来。
谁知这呼呼作响的大风天里,竟还有人跟他一样,在这不起眼的小帐篷前徘徊。尹逸缓下脚步仔细一看,发现是刚才被派来叫自己的两个女孩子之一。之前进组的时候一大群人一起吃过一顿饭,席间曾相互引荐过,可惜在场人数太多,他只记住了她的姓,还有她那天和现在都戴着的这对亮眼的玳瑁耳坠。
“梁小姐,你找我?”
姑娘正冻得来回乱转,见他回来,立刻眼巴巴地迎上来:“他们说你自己的衣服忘在化妆间里了,叫我赶紧给你送过来。”
尹逸笑着冲她一点头,但实在太冷,他无暇组织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只能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掀了门帘进去换衣服。
干爽的布料贴上皮肤,爬满全身的战栗止住,他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却发觉门口仍然有鞋底蹭着草皮的小动静。
“……还有别的事吗?”
玳瑁姑娘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能进来先暖和一会儿吗,刚才来不及回去拿外套就过来了。”
——在剧组里,多的是削尖脑袋找机会的人。有人愿意用你干活就烧高香了,哪里还能有这闲工夫照顾自己。
“当然。”尹逸抖开半干不湿的浴巾,又吸了一遍头发上的水,然后把她放进来,转身又去拿电吹风:“你不介意吧?”
玳瑁一脸的感激不尽:“哦你随意,我坐一会儿就好……多谢啊。”
尹逸跟她真的不熟,除了一点基本的善意,也确实调动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于是略一点头,自顾自开始吹头发。
一时间,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吹风工作的声音。帐篷应该是临时布置的,只配了一只老式便携取暖器,金属丝烧得通红,发热效率倒很一般。不知不觉地,玳瑁姑娘已经一点一点把椅子挪到它跟前来了,还弯下腰去,把手伸进那温度稍高的一隅空气里取暖。
取暖器和电吹风插在同一个接线板上,这样一来,两人一坐一站,距离刚好,似乎不多聊几句都不行了。
总不能因为社恐,把自己生生吹成炸毛,尹逸心一横关了开关,正打算从天气开始尬聊,玳瑁却像是专等着跟他搭话似的,迫不及待先开了口。
“今天老板来我们片场了,你听说了吗?”
尹逸点头。
“那他站在水边,看了你很久,你知道吗?”
尹逸也学着她看自己的样子,十分无辜地眨一眨眼:“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啊,他是在看程荻吧。”
被人质疑了八卦能力,玳瑁怎能服气:“诶呀不是,真的是在看你!程荻跟你对完戏,导演不是叫你再跳一次,补一个镜头么,那个时候老板还站着没动呢,那就肯定跟程荻没关系啦。”
姑娘的一双大眼睛被暖光映得格外明亮,话音清脆利落,宛如一只人形报喜鸟。尹逸发觉自己竟无言以对。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片刻,忽而神兵天降,一道熟悉的声音闯了进来,人却很有礼貌地停在门口。
“换身衣服需要这么久吗?怎么还不出来?”
梁玳瑁赶紧站起来,主动去掀门帘把人让进来,自己却闪身出去了。
“是我来蹭取暖器,拉着尹逸陪我聊天呢。正好我也该回去帮忙了,你们聊吧,一会儿见。”
她溜得飞快,尹逸本想扭头应她一声,结果一眼望过去,还来不及出声,视线就撞进来人的眼里,紧接着便是一个迎面而来的拥抱。
一别数年,尹逸也有些感慨:“靖之……好久不见。”
“我怎么觉得你很惊讶呢。”白靖之与他之间,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转眼就在玳瑁姑娘刚让出来的椅子上坐了,仰起脸来打量他一番,顿了一下才笑着又问:“你不知道我今天进组吗?”
时光分明如一条河流横亘在两人中间,却又因为这熟稔的语气,仿佛放缓了川流不息的速度。
尹逸对着这张丝毫未变的故人面孔,也只能跟着笑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这个装衣服的牛皮纸袋子,还有这每一件都要卷起来的叠法……这两样加起来,总该是你了。”
——若不是有人关照,怎么会有人惦记一个小配角没有干衣服换。
纸袋折得齐整,被尹逸拿在手里随意一晃,因质地踏实,还发出了牛皮纸特有的、温厚的摩擦声。他自问给人递话的本领不差,只要有人愿意配合,总还是能把无意义的寒暄进行下去。但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白靖之似乎与以往有了微妙的不同,并不想陪他一起粉饰太平。
帐篷里只有两个人,对方的目光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弄得尹逸浑身都不舒服。还病着就又下水,过会儿肯定还有一场高热在等着,他突然觉得昨夜想一脚踢飞垃圾桶的冲动逐渐又冒了头。
镜头前刚演完一场穷小子和贵公子的戏码,生活却打算榨干他最后一点力气,立刻安排了再来一场。归根结底,他跟白公子从来都不是一种人。
还好白靖之没打算再这么盯下去,率先开了尊口。
“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尹逸四处搜寻还有什么东西没归置好,头也不抬地:“我演技还是这么差吗?”
也许白公子是真心想叙叙旧,可他一个忙于生计的废物,实在是消遣不起这些虚实和机锋。
话头被轻巧地避了过去,白靖之倒也没见有多失望,再开口时已换了寻常故友的态度:“那要看你演的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了。”
尹逸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慢慢勾起了唇角。
如此,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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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市灯火通明。而光线强到一定程度,自然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尹逸推了外景地那一组人的聚餐,回到住处不久就又烧起来,自觉时间掐得刚好,于是吃了药蒙上被子,不知死活地睡了黑甜一觉。
醒来时天已黑了,他正怀疑自己是烧坏了脑子,居然想在高楼间挤出的一角夜空里找星星,房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力气太大,门撞在墙上居然还弹了两下,动静如一条砧板上的活鱼。
“这位小姐,进来前先敲敲门,可以吗?”
恢复神速的黄长直双手叉腰,站成一只战斗的茶壶:“刚才你睡着的时候,蒋陌又来砸门了。”
尹逸感觉有人从自己太阳穴里砸了一根钉子进去,当下就捂住了头:“什么?……哦不,后来呢?”
“我们关了灯,没出声,假装家里没人。蒋神经应该是信了,闹了一会儿就走了。”
狂掉毛静静地出现在黄长直身边,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杯水,用的是尹逸放在厨房,常用的那个杯子,杯壁的温度也正适合拢在手里取暖。
尹逸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扭头仍望向黄长直:“对不起,那……真是连累你们了。刚才怎么不叫醒我?”
“你是吃了药睡下去的吧?”这回接话的是狂掉毛,“没那么容易叫醒。”
面对人家满眼良善,尹逸很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我还是尽快搬出去吧。”
“你要是有钱租别的地方住,当初就不会住进这儿来。”话音刚落,黄长直就收到了狂掉毛饱含谴责的眼色,只好给自己找补:“干嘛啊……住这儿的谁不是穷鬼,他是,我们也是啊,有什么不能说的。”
两个女人一台戏,尹逸看着有点想笑。
但话说回来,事情也确实是这样。另外租房又是一笔固定开销,住进公司安排的房子大家各有各的原因,但无论是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不差钱,还就爱跟同事搅和在一起。
“一次两次的没什么收获,他总不能天天来吧,也许过一阵子,他自己就消停了?”
尹逸回过神来,苦笑道:“不可能,蒋陌一向很有耐心,多的是时间还不要脸,正常人是耗不过他的。”
“那……你要不要找公司说一声,给你换个地方住?”
这话说出口,狂掉毛自己都觉得不可行,只能躲着尹逸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扭头对黄长直说:“他还病着呢,我们出去吧,让人家好好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狂掉毛像是不放心,又探头多问了一句:“你明天还有戏要拍吗?”
尹逸无奈地冲她点点头。
狂掉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表达同情的话,不料尹逸的手机突然放起一段沉静的柔板协奏曲,“蒋陌”这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毫无心肝地一明一灭。这下连黄长直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撑着伤脚慢慢转身走人,顺手拉走了自己一脸害怕的同伴。
房间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玳瑁小姐早些时候通风报信的内容,和刚才这句“让公司给你换个地方住”,一呼一应,竟勾起了他心里一个荒谬的念头。
这念头自打诞生的第一秒起,就被邪风助长,很快燎原大火般地燃了起来,直烧得尹逸心口发烫。
他想,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乐声还在继续,一般蒋陌一旦开始,就会坚持到他手机没电。所以尹逸才把这人的专属铃声设置成自己喜欢的曲子,反正每次都可以翻来覆去听很久。
一无所有,只剩自己,旧日还像恶鬼似的纠缠不去……那不如搏一搏,看老天究竟给不给他活路。
神使鬼差地,他探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用冰冷的手指从一堆杂物的最下面,抽出一张医院的报告。他不信蒋陌,蒋陌也不信他,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去体检。
对着并不存在的星空,尹逸交握手指默默祈祷,但愿老板是真的看上了自己。
——他希望的那种“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