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5、2

　　以纪风宁的干练，这几年已经少有什么简执交代她去做的事情，能像今天这件一样，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为难了。

　　老板的原话是，别吓着人家，别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大家都是成年人，吓着估计不至于，但什么叫难看，太难看的界限又在哪儿呢。

　　怀揣满心烦躁，纪风宁阴沉着一张脸，在影视城里四处闲逛了大半个下午。一开始是信步走去，后来发现哪儿都有公司里的人，好几组人倒不好厚此薄彼，只能一一都去探班。

　　本来只打算找到人，谈完话就走，平白多出这么长的步行距离，针尖似的鞋跟就逐渐刷出了存在感。这真是职业女性躲不过去的坎，她撑着笑容又寒暄完一场，自己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歇着，心想这事毕竟不好声张，到底找谁才能问到这人现在在哪儿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纪风宁这一坐下来，脚突然得到休息，反而比走路的时候更酸痛了。她正想趁着没人注意，把高跟鞋脱下来松快一会儿，余光却瞥见有人冲着她径直走来。

　　那人她当然是认识的。

　　一边把手从鞋上挪开，她一边暗暗叹了口气。

　　“纪小姐……”

　　就算作为一个艺人，程荻对自己容貌的在意程度，也实在让旁人看着有些过了。人都到眼前了，话也开了头了，他才慢吞吞地，似乎还有些犹豫地，抬手把黑色的大口罩往下拿。

　　纪风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你要是觉得戴着说话更舒服，就不用拿下来了，我不介意。”

　　“……”

　　论商业价值，程荻现在确实是简氏娱乐一棵如日中天的摇钱树。要不是太清楚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于情于理，纪风宁都不至于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

　　可能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来求人的，程荻被她这话一堵，手上的动作倒是快了些。而口罩一拿下来，就像是敲响了开始营业的钟声，这张白皙俊朗，望之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立刻浮起了礼貌的微笑。

　　“冒昧打扰，请问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简执？”

　　“简先生，可以。简执的话，就算了吧。”

　　程荻的脸色显而易见地苍白起来。

　　不善言辞也是他的人设之一，再加上皮肤底子白，稍一为难就脸颊微红，也不知圈走了多少小姑娘的芳心。这脾气半真半假，想当初还是纪风宁和简执一起陪他坐下来，商量出来的好招数。

　　所以纪风宁能看得出来，这会儿的程荻是真的不知所措，而不是头一低脸一红的惯性表演。

　　“前天晚上的事，真的很谢谢他，我想请他吃顿饭，顺便也解释一下……我不是故意……”

　　看着他这六十分都勉强的表现，纪风宁差点要笑出来。

　　大概也正因为他从不是在人情世故上游刃有余的性子，才能跟简执断断续续地，维持了这么长时间的私人关系。就算有什么旁的打算，也没有能力去执行的人，总比欢场上的人精让人放心吧。

　　“好啦，你也别白费心思了。你和他的事，倒要我去替你约，你觉得他会不会答应？”纪风宁懒得站起来，索性就仰起头来，坦然望向程荻的眼睛：“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已经定了的主意，别人能不能改变，你还不清楚么”

　　指尖陷在黑口罩的布料里，力气用得过了，程荻整个人都有点发抖，包括声音：“那我……应该怎么做？”

　　“不如趁早退场？”纪风宁对他微笑：“观众真的没有在喊安可。”

　　程荻哪里是她的对手，只好铩羽而归。

　　总算送走了这尊神，简氏娱乐的金牌助理纪小姐感觉自己出门前怕是该看一眼黄历，这一天一定写了不宜出行。其实程荻和简执的事情她不想掺和，之前不想，现在更不想——万一哪天他们又好了，或者山不转水转，有公司有求于程荻的时候了，她这个马前卒难免要尴尬。

　　可还能怎么办呢，程荻就是这样的性子。怕被简执当面拒绝，今后再无半点余地，所以眼睛盯到自己身上来，抓住时机托自己去约一次见面，哪怕不成，也算是做出过挽留的姿态了……于无人处，纪风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说到底，不过是一点小聪明而已。真是不够看。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不想又被第二个人看见了。还好这位没那么难缠，纪风宁看清了是谁，就主动从旁边又拽过一个椅子来，示意来人坐在自己身边。

　　“……这是怎么了，前几个月不还好好的吗？”

　　刚才的交谈，看来也落在了他眼里。纪风宁笑答：“什么前几个月……你贵人多忘事，上个月你跟简执去打球，见到他了吗？”

　　椅子对白靖之来说太矮了，他把两条长腿交叠起来，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没有。但程荻一向日程满，经常不露面，我也没多想。”

　　“你们那群人，相互不都开玩笑么，你看他还接过程荻这一茬么。”

　　“那我哪儿能留意到这么多啊……”白靖之对这些事，自然是不上心的，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散就散了吧，怎么还劳动你出面了，这人也太不识相了吧。”

　　纪风宁扭头看他：“谁，哪边不识相？”

　　白靖之哈哈一笑，小太阳似的，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宽慰道：“凡是给我们风宁找麻烦的，不管是谁，都不识相……”

　　这还像句人话，不枉认识他这些年，纪风宁挣开他，一面笑一面推了一把：“你快走开吧，话倒说得好听，你又帮不上忙。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而已，我还应付得来。”

　　“哦？怎么个自作聪明？”

　　人家这么笑眯眯地，明目张胆地八卦，她倒不好一味打太极了，斟酌一下，还是答了：“大约就是，一边自觉情真意切，一边不肯放过任何一条后路吧……最后只能感动了自己。”

　　不知被说中了什么愁肠，白靖之的表情在那一瞬间，竟有些怔住了。

　　鬼知道他们这些贵公子，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再跟他聊下去，恐怕今天就办不成正事了，纪风宁徒劳地揉了两下脚腕，当然并没有什么缓解，只能咬牙扶着墙站起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

　　回头撞见白靖之毫无阴霾的一脸笑，她几乎要怀疑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她这一停顿，倒像是勾起了对方开玩笑的心思，当即跟着起身，做了一个简单的交际舞邀舞动作。

　　方圆五米内唯一的女士被逗笑了，在他向上翻转的掌心上啪的一拍，转身就走。

　　--

　　寻人不遇，纪风宁在快天黑的时候，终于在继续转悠和找个地方再休息一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简执叫他找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怪脾气，别人在片场都往人多事多的地方凑，哪怕多在导演面前露露脸都觉得赚了，只有他，独来独往不说，不到该他出现的时候根本见不到人——打手机也不接。

　　影视城是纪风宁非常熟悉的地方，早年还没混出头的时候，也给自己找过类似“据点”的小房间。当时那里虽然堆了杂物，到处都是灰，但几乎没人会去，平日也不上锁，好歹能有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

　　熟门熟路地摸到门口，带着一点酸甜兼有的怀念，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又轻又缓地拧开锈了一半的门把手，推动了这扇记忆里的门。

　　走廊的灯光顺着缝隙一刀切下去，在一个奇诡的角度上，映亮了沙发里孤坐的人影。

　　黄昏时分起，尹逸手里捏着这张体检报告，已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直到纸质都被摩挲得有些发毛了，他还是没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此事宜早不宜迟，可这个意图本身，就像平底锅里倒了一层薄油，烧得久了，愈发有爆裂的危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光线如晦，报告上的字彻底看不清了，他却不想开灯。

　　总觉得这些字若再被照亮，就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迟早要打在他脸上。

　　……果然迟，也迟不到哪里去。没过多久，他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尹逸一惊之下，飞快地把报告折回四分之一大小，胡乱塞进自己口袋里。

　　幸好进来的人比他受惊更严重，大约是注意不到一张纸这么小的细节了。她不仅伸手摸到了开关，在光倾泻而下之后，还眯着眼打量了他半天，似是有点难以置信。

　　“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在这儿？”

　　黑暗里坐了太久，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尹逸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谁，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纪小姐……有事找我？”

　　纪风宁踩着一双火红的酒杯跟，摇曳生姿地晃到他对面，冲他摆摆手：“嗯，不用那么客气，你坐。”

　　大老板的助理特意找到面前来，除了客气，难道还能有别的选项么。尹逸与她对视一眼，确定至少不是来者不善，也就笑而不语，依言坐了回去。

　　心里有鬼，行为自然坦荡不起来。短暂的沉默过后，尹逸本想先开口，试探一下到底是哪方面的“有事找他”，才能让纪风宁不假手别人，亲自跑这一趟，却不料对面抢先出了声。

　　“我来找你，是替简执先生带一句话。他托我来问你，你是单身吗？”

　　尹逸感觉一道闪电当空劈下。

　　可转念一想，要不是时机和立场都不对，他简直想给纪风宁这句话鼓两下掌。这问法极其艺术，既转达了简执对别人的尊重，又给尹逸留足了婉拒的空间。

　　老板问是不是单身，就算说不是，也可说是一个十分正常的应答。大概简执的意思就是，愿者上钩，不愿也罢吧。

　　屋里的沙发是老式的皮沙发，磨损得没法看的古绿色，两组相对放着，中间是一只工业风设计的小茶几，估计也是不知道哪个剧组用过就忘的道具，灰白光亮的大理石台面正突兀地反射着白光。尹逸盯着光点愣了一会儿，再抬头去看对面时，视野里竟冒出一块暗斑来。

　　他略闭了闭眼，迎着对方凝视他目光，从胸腔深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是。”

　　纪风宁对他温和地笑一笑，从小巧的链条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的小玩意，放下时正好遮住了茶几上最亮的那个点。

　　“那这个，你收好。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尚沉浸在这魔幻的一幕里，尹逸简单地一点头，并未起身去送她。门又被带上，他才慢慢舒展了不知不觉死死攥紧的手指，拿起纪风宁留给他的东西，仔细端详起来。

　　居然是也是折成四分之一大小的，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不管上面写了什么，被命数狠狠嘲弄了一把之后，尹逸捏着这张甚至质地都有几分相似的纸，此刻只想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