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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鳄鱼手记·Y轴·梦生&楚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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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生。这个男人,我到底曾不曾爱过他?这个问题无解。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在淡水镇参加一个文艺营。我在小说组作完自我介绍後,
他站起来从第一排走到我位置旁,蹲在走道上,脸上以嬉皮笑脸传达他特别的严肃感。
“我大你一岁。现在在附中。明年会在你的学校和你碰面。刚刚听几句你讲的话,觉得这里只有你还值得说一说话,其他垃圾都让我厌烦,来这里真浪费我的时间。”
这个出话傲慢的人,旁若无人地说著。我心中十分不屑,想作弄他,对他作出迎合的微笑。他蹲久了,迳自交互蹲跳起来,自己和自己玩得很开心。那时的他,还是个讲究正常美观的男孩,说男孩并不适当,我闻得出他有特殊弯曲别人的权力,那种东西使他有某种老化的因子在体内窜动,除了嬉皮笑脸的超级本领外,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属於男孩的气息。
“搞什么?拽得像只臭鼬鼠一样,有必要吗?”他一路跟著我走出来,别人要跟我说话,他都不客气地挡开。我开始不耐烦。
“臭鼬鼠有什麽不好?起码让讨厌的人自动滚开。”
“那你干嘛不自己滚开,你出现干嘛?”我愈说愈不客气。
“我出现干嘛?”他反问自己一遍。“大哉问。”他拍了我肩膀一下“就是从来都不知道哇。”他嘟下嘴做个无辜的表情。
“我们商量一下好吗?老兄。”我软化,拉他坐下来。 “不是老兄。”他正经地抗议。要用手环住我的肩,我推开。
“好。哥哥。请你不要再一直跟著我,挡住我获得幸福的机会。”
“我比你小。笑话,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有幸福,这两个字该从你脑里除去。”
他轻蔑地说。然後又高兴地在地上翻跟斗。
我马上就明白他跟我是同类人,拥有那只独特的眼睛。且他更纯粹更彻底,在这方面他比我早熟比我优秀。如果可能爱他,也是爱他这种优秀。那年冬天,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是个颀长的美少年。
………………
………………
楚狂。看出我包藏在精力过度旺盛下的虚朽。他大我三岁,隔壁社团的社长,
两人隔一张桌子,在同一社团办公室工作。他额上的发秃光,後脑和脑顶的中央部
分,也达成一片光滑,体型属肥胖,下半身却成倒三角形瘦削。他常穿一件紫色或
绿色的紧身牛仔裤,绑金色细腰带,夜总会名主持人似地出场;要不,就完全相反,
被从贫民窟刚挖出来的模样,绉成卫生纸的T恤,宽大睡裤般的半截及膝裤,露出
毛茸茸两条腿,拖著瘀紫眼袋,用墨镜遮住。
常常,到了晚上八、九点,只剩我们两个在“社办”里。或许平日两人的表演,
都是夸张作秀型,到了没对象需作秀时,偶尔抬起头,对看一眼,嘴里鼓胀笑味,
相互了然的意思,有默契地低头,继续做事。逐渐累积蝙蝠伙伴的好感。
“喂,在干嘛?”我摺了三十份会员开会通知,摺酸了问。
“在画版面草图。”他的社管一份周报的出刊。他低著头。 “嗨,又在干嘛?”
我在玩声音,百无聊赖。隔一会儿又问。
“在画插图。”他头低得更低,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
“哈罗,现在还在干些什么?”看他无动於衷,更觉得好玩。
“小鬼!”他奋力摔下笔,摘掉眼镜,站起身,撑大两只眼作凶恶状,过来用
一只大手掌捏住我的下颚,“不要命了,敢吵我?”
把他当一座人形山,爬到背上嬉戏。维持短小机智,漫画的对话。关在同一个
空间对看久了,累积丰富观察对方的资料,对方成了可供任意想像投影的屏幕。相
互走到屏幕後面,直接而固定指向的交谈,反成为禁忌般。两个人都是陶醉於搬皮
影戏的趣味,胜於认识真实人物的。
“你今天看起来很衰哦。”透过中间桌子的人,中午传来纸条。 “你可爱的紧身裤
破一个洞。少管闲事。”一边跟一个学长说话。传纸条。
“两眼浮肿,不是挖过眼球,就是掉到水沟再偷爬起?”另一张纸条。
“没有眼珠和根本躺在水沟里的人闭嘴啦。”偷朝他瞪一眼。继续说。
“再这麽使劲儿般地在水沟爬进爬出,又拚命红著眼大笑,会早死哦。”这次
纸揉成一团丢过来。他身边围一群人在讲公事。偷空两人互相龇牙咧嘴。
校庆。一整天在马戏团栏里又叫又跳。黄昏,人快散尽,爬上活动中心二楼,
正想把筋骨挂上竹竿。社办外围一圈人,猴般想尽办法向里面探望。门口坐著楚狂
的副社长,他疲倦地张大腿,叫大家走开,里面有人状况不太好,把自己锁在里面。
我冲上前,猛拍门。
“楚狂,开门让我进去,我跟你说说话。”这样的话,不知是从哪儿翻上来的,
像在某处情感的油页岩矿。里面有影子的开锁声,副社长惊奇注视我。我闪进狭窄
的门缝,旋即再锁上门。
“发生了什么事了?”我摸索了一张椅子,搬到他桌旁,盘腿坐著,轻声问。
社办里窗帘拉上,秘密电影放映的暗室,他的秃头微微反射光晕。 “小妹……
去帮我买酒好吗?听我说话……”他脸埋在大手里,垂头在桌上。
有气无力的声音,软囊袋挤出哀求的语调。
“怎麽会想跟我说的?”我看一眼背後气窗射进来的霞光。溶解哀愁。
“梦生……因为你也认识梦生,他把我们连接起来……”我听到。去买回一打
啤酒加两包烟,顺便拎些卤味。打发走副社长和张望的人圈,嘉年华人蛹仍在前滚
动。练习钢琴的乐声,断续搅杂进空气流。
“下午梦生来过……找你的……就是刚刚和他痛快地干了一架……”
“你跟梦生有仇吗?”
“何止有仇?我还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呢……”楚狂终於抬起头,鼻孔流出
的血迹乾到眼眶边,下排牙齿被打掉一颗,他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你能想像爱人
之间互相打成这样吗?嘿,多精采啊,他一进来被我看到了,说是要找你的,我怒
火一上攻,抓起桌上的长铁尺,往他身上就砍就削,他也不差,鬼叫著抓起铁椅朝
我摔打过来,两人像在跳恰恰……唉,真怀念他干架的俐落身手和流汗的味道。”
他得意地笑了。
“一见面就干架。这是相爱还是报仇的方式?”
“夏宇不是有一首诗叫〈甜蜜的复仇〉吗?我只是举你可能听到的诗。就像这
个名字,因为相爱所以要报仇,因为报仇所以会干架,因为干架所以是相爱。三件
事融在一起的。当爱欲的挫折强劲到某个点,还没把投掷这爱欲的固著性拔开或销
毁,既没抽出成虚无的洞窟,又没升腾到轻的气层上,反而是更绝望致命地黏住爱
欲的对象,那时,爱欲统统会转而附身在破坏的欲望上。光朝自己破坏,爱欲只是
转,没有出路,这最可怕,哪一天会突然发作起来,拿剪刀把自己戳烂,这就是我
跟梦生分手前干的事。之後,我学会把剪刀口向著地,分一部分破坏给他,没药救,
还是渴望跟他相关,爱的仓库烧光了,只剩火把能丢给他,造成沟通罗。”
“梦生曾跟我提他救过一个男的一命,是不是就是你?”
“嘻嘻,他跟你提过这啊?那有没有描述他跟这个男的□□的事给你听?”讲
到这里,他缩了下肩,像说错话似地不好意思。
“我可不要做你们狗咬狗,中间摩牙的破毯子哦。想说就自己说,我既没想探
人隐私,也不会吞了你馊味的历史後,就肚子腐烂或呕吐,你说任何话,只要像你
脑里的汁一样自然流出就好了。那我就会说,哦,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因他的
繁文褥节想涂墨在他脸上。
“照理说,对一个女孩说这种事挺下流的。”
“觉得自己会下流,就不要说啊,我可懒得当你的新闻局。”
“嗯,小妹,你很特别,就是这两个字。从来没一个人,在我跟他说这方面的
事後,没脸色大变或坐立难安的,大部分都自动躲开我了,只有一两个像脸上长刺
般地,与我维持极勉强的联络,我常偷笑他们何苦逞能,那么痛苦地逼自己作慈善
布施。更何况你是女孩子,但你听我讲到这里,彷佛是听我讲脚底长鸡眼一样……”
“你爱梦生几年了?”
“前後加起来四年罗。这是算我的部分,他哦,在这五年里断断续续加起来。
再扣除对女孩子的渴望拿我当替代品的,看有没有爱我超过半年?他啊,每个细胞
都藏一粒坏心,不折不扣的『坏痞子』。”
“楚狂,你听我说。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你自然做你,我知道很难。我的脚底
也有鸡眼,但眼前还没准备好对人说,可以吗?”
不知不觉,接近十点。活动中心外,全校大舞会正热烈,重金属音乐和四射的
镭射光,还有醺醉的学生们,放肆地哀歌欲望……
【【【BL,部分内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