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12、孤鸿影

　　花照影努力扮作寻常小狐。

　　出了幻境，他的心仍旧悬置着，当时不觉得，醒过味来，才品出书生言词之中的捉弄意味，什么云雨巫山什么三世情缘，分明是书生顺着他的话来打趣他。

　　最恨的是，他还迟钝地应了，对那人说，来吧。

　　花照影蜷作一团，尖细下颚搁在尾巴上。

　　他不是不知道共赴巫山的意思，风月读物虽写得含糊，但是每逢才子佳人相诉情衷初试云雨那一节，也叫人隐约嗅出其中缠绵柔腻的味道，何况，□□好之后，小情人依偎在一起说情话的段落，比床笫风光更加羞人。

　　既非全然知晓，又非全然无知，他明白语词作为象征的全部意义，却对藏在语词下的行为顺序一窍不通，这种矛盾，反而使得语词本身变成一个桃色的神秘禁地，而那个制造风月尴尬的书生，则成为搅乱心跳节奏的蛮横祸根。

　　祸根不知小狐的心事，只当他吃得太撑，没力气动。

　　他抚摸狐狸的头，收获一圈尖尖的齿印。

　　花照影胡乱咬他的手，见他仍旧不依不饶揉乱自己的头毛，索性发起狠来，咧开嘴追逐那双手行动的方向，如追逐山林中雪白无辜的脱兔。

　　并不费力，他将吴奕半个手掌咬在口中，尖利兽齿虚虚磕着皮肤，要刺不刺的，磨牙一样。

　　“怎么生气了，今日不要挠痒痒么。”吴奕并不生气，用余下的一只手挠狐狸的下巴。

　　花照影发出不大高兴的哼哼声，抬起漆黑纤细的前爪，搭在吴奕搔他痒痒的那只手上。

　　“好了，我错了，你且放开，你这小狐牙齿尖利，咬人好疼。”

　　花照影见他服软，心内反而生出一股兽类的野蛮习气，咬住了不肯放松，牙齿往下压，戳破了皮肉，渗出血来。

　　人血倒比猎物的血，还要解馋一些。

　　花照影汲去那线血丝，这才在吴奕细细的抽气声中放松了齿牙，发泄了莫名的气焰之后，他便若无其事地跳上吴奕的膝头，用头顶柔软的毛毛磨蹭对方略微苍白的脸颊。

　　吴奕看着逃离狐口的手背，那里被辰光映着，口水晶亮，血珠刺目。皮肉疼痛不明显，轻一阵重一阵，锯齿草叶一样戳刺他，脸上却是暖的，狐狸头顶的绒毛软软顶着他的脸，毛晕晕一轮小太阳。

　　一只不讲道理的小牲畜。

　　“走吧，吃饭。”

　　到底还是拿它没办法。

　　花照影却不知吴奕心中的千折与百转，他就是一只嗅到了香气的蜂儿，一路跟着人，一路盯着那颗血珠。

　　脑中那道声音又来了，笑得怪里怪气，撺掇他舔舐书生的血液。

　　花照影向内斥道：闭嘴。

　　那声音反倒笑个不停，沙哑的，是半大的男孩子的声音。

　　花照影专心吃饭，那声音终于消了。

　　之后仍是惯常的行动，书生看书，画画，写信，他则在一旁看着，偶尔跃上书生的桌子，偷偷读书生手里的圣贤书。

　　虽读不太懂。

　　入夜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入了书生的梦。

　　他饿了，吃多少肉食甜果都不够，只要吴奕做梦，他便饿。饥饿捶打他的胃袋。

　　花照影坐在云端，远远地看吴奕梦中混乱的地狱惨相，那些哭泣，挣扎，在他的吸食之下，渐渐消散不见。

　　只余一个六神无主的小书生，立在空荡的天幕地庐中央，此时，他是天地间最后一个活物，也是天地间最后一只蝼蚁，是活着的行尸，死掉的魂灵。

　　花照影看着他弯曲颓丧的脊背，竟也尝到同样寂寞的况味，这种感觉使他胸腔发空，想起他的狐狸洞，想起十年百年洞中枯坐的感觉。山林中的热闹与他无关，妖精们清晰可闻的欢笑哭泣也与他从不相通，世界张开一面屏障，他被封在外面，一切痛苦的内核离不开未被满足的欲求，欲望与寂寞互为泉源，泉源的泉源则是活着。

　　他垂着眼，逃离云端。

作者有话说

　　爱的源头是寂寞，然后是灵，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