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吟》晓拂鸾纱

21、第 21 章

　　那声音，好似泉水流淌过山涧，又好似琴音缠绕着青竹……不！那是三月抚摸积雪的暖阳，令人为了这温暖，甘愿消融……
　　萧未离微微低下头，下意识地想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肩颈间，然而他却猛得后退一步，让自己的身体从那温暖抽出。脚落地时，好似有一阵寒风吹过，他微微一颤，又努力仰头露出一个笑脸。
　　“叶阁主如此多情，为何不去怜惜你身后的两位美人儿？”萧未离后退时已然看到叶烛落身后的那两个少年正满面狐疑充满敌意的打量着自己。这两个人很是脸生，他从未在残笺阁见过他们。但这也不算什么新奇事，他足有七年没有回过残笺阁了。何况叶烛落身边只留美少年，过了弱冠便传些功夫打发出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叶烛落不理他话语中的嘲讽，竟自道：“这些日子你过的可好？听苏荷说，你们遭到过伏击，幸好没事。后来又听手下人报你回到了薛家，他们待你好不好？”
　　“好的不得了。”萧未离冷然道，“顺便提醒叶阁主，如果此次你是为了取回醉风吟，那么作为薛家一员的我……与你是敌非友！”
　　“你想要那把刀？”叶烛落柔声道，只是嘴唇微动，用的是秘音传声，“跟我回去，便是你的。”
　　萧未离咬唇瞪着叶烛落，斟酌着要出口的话，却终究用同样的方式冷声道：“你不是还肩负这叶轻晓留给你的重任么？那么你应该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这种人，不该与你再有任何瓜葛……”他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道：“所以，你死了心吧，我不会和你回去，更没兴趣做你的劳什子继承人。”
　　叶烛落依旧静静地看着萧未离，目光柔和，“果果，我们没有深仇大恨。”
　　“是。你于我有恩，而我甘为人刀俎，满手血腥，”萧未离轻声道：“日后你即便超越叶轻晓在武林绽放的异彩，甚至救整个江湖于危难，我都只会是你袍子上的一只蚤，是你永远为人病垢的把柄。”
　　叶烛落轻轻地叹息着，眸子中泛着温柔的感动，“你为这个？果果，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萧未离轻笑，唇角轻佻，“如果我也能成为天下第一人，我为什么要做别人袍子上的蚤？”
　　“你能，我帮你。”
　　“呵呵……”萧未离轻蔑地笑着，“你帮我？我要这江湖纷乱迭起，要将这些正道中人的虚伪嘴脸在脚下狠狠地碾碎，我不要像叶轻晓或者你这样，为了什么信条或者理想命都不要的锄强扶弱或者救人于水火，我要所有人见到我都会浑身战栗，连‘怕’字都不敢想……”
　　“果果，那不是你想要的。”
　　“我却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
　　“可我也是人，难道我不可以自私一次？”
　　萧未离慢慢道：“叶烛落，你与我如此纠缠，对得起叶轻晓对你的期许么？”
　　惊愕、惶恐、羞愧和无法遮掩的痛苦在叶烛落脸上一闪而过。但他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上抹着浓稠的苦涩。
　　萧未离的心狠狠地一揪，却仍一字一句道：“你永远不及他，现在的残笺阁早已从叶轻晓的传说中陨落。因为你，叶烛落，你总是不肯正视你自己，你到底应该做什么……”
　　看着痛苦和矛盾的焦灼将叶烛落雕刻成凝固的石像。萧未离咬了咬唇，决然地转身而去。
　　萧未离与薛仰涛几乎是擦身而过，他看得到对方眼神中的询问，知道薛仰涛好奇自己是否和叶烛落有所瓜葛。却全然没有应对的心情，只是淡淡地垂下眼，擦身走了过去。
　　薛仰涛回房时发现书案上多出来一封未署名的信，不过一句话：勿生贪念，重阳日后还你一个完整孙儿！
　　薛仰涛知道，定是掳走薛玉安的人趁叶烛落来时之乱将书信放于自己书房内的。微微一叹，他转身便出门吩咐下人唤萧未离过来。
　　萧未离看罢，淡淡笑道：“不出所料是么？外公。”
　　薛仰涛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才慢慢道：“我早已暗中派出人手打探，对方行事很是谨慎，我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萧未离不语，知道还有下文。
　　“我的打算，当今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你，一个便是那面具人……”
　　听到“面具人”三字，萧未离眸子猛地一紧，神色微动，又迅速地将掩去。
　　薛仰涛继续道：“所以，我很好奇，对方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针对我作出如此行动。但方式却又如此……稚嫩。”
　　萧未离唇角微挑，“稚嫩”二字最是恰当不过，若是老手，至少要送上一条断臂或者一根断指来证明薛玉安确实在自己手上，同时还能令被要挟的人感到心慌意乱。而对方只是留下这么一封信，则未免过于天真了。何况，哪怕对方送来的是两条手臂，恐怕结果都会让他感到失望。
　　萧未离很清楚，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没有什么威胁得到薛仰涛，包括薛仰涛自己的性命在内。这么一想，他的笑意便愈深了。
　　薛仰涛微微昂首，目光凛冽地看着萧未离。“我若说，其实我也感到万箭穿心，你定然心中觉得好笑。”
　　萧未离果真配合的一笑。
　　薛仰涛并不动怒，亦没有露出失望难过的表情，依旧就事论事道：“平儿不成大器，我的子孙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安儿虽然性情过于斯文懦弱，却是最为我看重的。可事已至此，如果安儿真的……不成了，待我百年之后你是否愿意替我接管君子会？”
　　“君子会？”一如萧未离，依旧惊讶的瞪大眼睛。
　　所谓“君子会”是个在江湖中已经存在二十余年的团体，它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帮会或者组织，那是江湖中人为这些人有着共同理想和行为准则的人取的名字。他们扶危救困，或者收养在江户仇杀中留下的无人照看的遗孤，或者帮助一些江湖人士对付邪魔外道，诸如此类。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均蒙面示人，从不表露真实身份，而在对方询问的时候便留下一朵木制的君子兰花。据被帮助的人说，他们中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少年。也曾有人说，有的人便是受了君子会的恩惠，为其信仰所感服，通过考验然后成为其中一员。更有些年少者，根本便是被救助后，在君子会中长大的。
　　君子兰过处，江湖便有大光明。
　　这是江湖人对君子会的赞扬，亦是对扶危救困这等江湖人士公认的道德理念的提倡。
　　大概是因为君子会的人大多都是助人于危难，而从不施恩图报，况且都是单独行动，而从未有过任何野心和目的的表露。很多人猜测，君子会很可能是由许多知名的江湖人士组成的，他们有热血衷肠，却并不热衷于名利。所以听到君子会从薛仰涛口中说出，而且显然那是一个其实有组织的团体，萧未离的惊诧可想而知。
　　薛仰涛难掩心中的骄傲，微笑道：“从我独自一人道现如今的上千人，我努力了整整二十六年。而且这千人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经得住考验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有机会被我雇来杀死方一剑，因为我不想让君子会沾染到任何污浊。我本想把这个我辛苦经营多年的成果留给安儿。他或许魄力不足，但却是守成之才。如今看来却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薛仰涛目光灼灼地看着萧未离。
　　萧未离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古井无波的面容下掩盖的是暗流汹涌的错愕。
　　萧未离错愕，是因为薛仰涛居然老谋深算至此，他并非像其他人那样仅仅是培养一批自己潜藏的打手和死士，而是如此耗费心力地培养出一个光明正义的团体。他为自己后代打下的基础，并非是霸道的武功或者势力控制，而是有关江湖的信仰。正因为信仰二字的理想化，亦显得难得。他为他的远见所折服。、
　　更令萧未离感到错愕的是，薛仰涛竟然对自己这个外孙说出了如此嘱托——尚且是一个背景很不干净的外孙。萧未离不愿相信薛仰涛对自己竟然重视信任至如斯地步。看着薛仰涛毫不故作，自然而然没有半分作伪的神色，他更不愿相信这只是外公收买人心的策略。
　　最后，他只是淡淡道：“您倒不必做如此早的打算，二表哥未必回不来。”
　　薛仰涛微微额首，似乎猜到什么般，并未进一步探究这个话题。
　　月上柳树梢时，萧未离在黑暗中翻身坐起，轻巧地从半开的窗子中窜出，动作敏捷的好似一只掠过水面的飞鸿。
　　在月色的冷辉下，那白色的影子在屋脊和树木间无声的穿梭着，又似星星坠落时的一抹流光，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叶烛落安住的别院。心中暗暗衡量着残笺阁守卫的精密程度，不由得为叶烛落捏了一把冷汗。
　　如江湖众人皆知的，残笺阁的仰望弥高源于武学秘籍的精妙，即便是残笺阁最平常的侍卫如果行走江湖也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但残笺一来隐居避世，并不像其他门派那般开门收徒，经年下来，人数自然不是很多；二来，重阳日前的平静气氛其实酝酿着即将爆发的混乱，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地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而残笺阁不然，作为醉风吟的理应拥有者，叶烛落是必然的众矢之的。
　　而今日，已是九月七，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九月八日。按萧未离知道的，此时便是重阳前夕散功的最好时刻。
　　观察着各个守卫所暗藏的地方，萧未离依旧无法控制地涌起一丝愤怒。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置身于险地？萧未离无法理解这样的叶烛落。
　　凭借自己暗杀的经验，在弄晕了三个藏在暗处的暗岗之后，他终于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不被观察的死角。他与叶烛落一墙之隔的花草中伏下身子，眼神中悄然地流露出一抹痛楚。
　　似乎只有在面对泥土和花草时，他才敢流露出这样的痛楚，那唯恐被有心人观察到的痛楚。
　　那两个少年呻吟的声音如此之响，是别院里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的。可是只有在这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才听到叶烛落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一个少年轻声地讨好着，另一个少年嗲声中含着骄傲的笑意：“主子……你说琴儿是不是……啊……是不是比今儿……白天那人……嗯……那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