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吟》晓拂鸾纱

19、第 19 章

　　“原来……你最大的秘密……竟是他……”鲜血一口一口地向外涌去，尉雪仇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萧未离的面颊。
　　萧未离也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此刻才相信自己的五指已经抓透了尉雪仇的胸膛，抓破了他胸口内跳动的心脏。他哑着声音道：“潜波笑就在你身边，刺我！拿起它刺我！”
　　尉雪仇眸子里浸出了柔和的笑意，那空洞的眸子挤满了无法言语的、温柔的忧伤……“如果……如果没有他……如果……”那零星的语句在生命消逝的巨大苍凉前慢慢地捻灭了火光……抚摸着萧未离面颊的右手静静地垂了下去，疲惫的眼皮悄悄地覆盖下来……
　　萧未离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在那熟悉的眸子中渐渐地消失……
　　好似被剪尾的归雁，坠落时划破天空的痕迹……
　　又好似被丢弃在山中的古钟，再也无法呼唤灵魂的焦急……
　　“刺我！”萧未离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刺我！为什么你不刺我！”
　　闪电刹那照亮了尉雪仇沉睡的容颜，那孩童般痴笑的神情依旧挂在脸上，就好像他只是做了个美梦，而梦境，恰好停在最甘美的时分……
　　这个乌云遮月的夜晚，惊雷终于滚滚而下，连泼的暴雨顷刻间接踵而至。
　　萧未离如受惊的小兔般，猛地将手指从尉雪仇胸膛中抽出。他跌滚着躲到碎石后，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隔夜胃中的饭菜很快被吐尽，接着吐出的，是一口一口浓稠的血液。他如此努力的呕吐着，似要把亏欠尉雪仇的鲜血全部吐完。
　　暴雨如洪地从夜空扫下，穿过竹林的缝隙，狠狠地砸在萧未离的身上。柔韧的竹枝在狂风中折了腰般地摇摆，又昂起头，用柔嫩的枝叶在萧未离的身上抽打过去。
　　这天，这地，这夜晚在暴风雨中咆哮的竹林，刹那间都狰狞着面孔扑上来。
　　“不要！不要死！”萧未离突然大叫一声，从原地跳起，疯了般地冲到尉雪仇面前，死死地抱住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活过来，我保证再也不欺负你……”他如幼童般得嚎啕大哭，把自己的头塞进尉雪仇的肩颈中，好似这样，尉雪仇便会抬起那条仅剩的手臂向曾经那样将自己紧紧地环在他怀里。
　　“尉雪仇！尉泊尘！你醒过来好不好？”他执拗地扳起尉雪仇甜睡的面容，“我求你告诉我，你说你原谅我……求你，你不能恨我……”
　　“那天在马车上，你问我难道不怕惹人厌弃，我说我无所谓……其实不是的，我不怕被全天下人唾骂……可是，可是我介意你……”
　　暴雨不歇，狂风不止。
　　时间犹如生命的幻影，在咆哮中迷失着必将迷失的意义。
　　“你姓萧？”他问。僵硬的面孔上带着想要笑，却又不会的古怪笑意。
　　……你不能恨我……不可以恨我……”
　　“泊尘……”他轻声道：“父亲说，我的名字意为：人生但求若清风，无痕自泊尘世间。”那时夕阳斜落，暮霭沉沉，两人刚合力逃过一场劫杀，同样的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他说，“我想要练剑，然后再读书，踏遍名山大川。是不是有些可笑？一个魔头的儿子，在魔洞里长大的人，志向竟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你不能恨我……不可以恨我……
　　“自小师傅便说我天生便是心狠手辣之人。而今，我发现你却是个连心都没有的人。”那时，他们联手血洗了青剑山庄，残酷地虐杀了一个六岁的孩童，逼得魏青绝望地自断了经脉。
　　……你不能恨我……不可以恨我……
　　“因为……”他很认真的想了想道：“因为我惦记着你，夜里做梦也总是会看到你。”那时篝火暖热，他用自己的衣衫包裹住那纤细的身体，及那谁也无法面对的、耻辱的痕迹。
　　“不要笑！”他语气生硬地道：“根本没什么值得笑的。我每次听她说话的时候都很难过。就像……我能感觉到你也一直很难过一样。”
　　……你不能恨我……不可以恨我……
　　他苦笑道：“我却刚想说，我对你是全无保留的。”
　　……你不能恨我……不可以恨我……
　　萧未离终于疲惫地瘫倒在地，倾天的雨水冲刷着两具身体。血色顺着水流渐渐的细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萧未离终于摇摇晃晃地起身，他吃力地背起尉雪仇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竹林深处走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在背水临山的竹林边上，萧未离双膝跪在地上，纤细的五指一次次地刨开泥土和碎石。
　　“你看……这里有山有水还有风……”他一边麻木地刨着泥土，一边轻声地说道：“天气好的时候，能晒到太阳，溪流里说不定还有会说话的小鱼……”他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到来这洗澡的姑娘呢……”
　　当他将尉雪仇的身体放进土壤里时，终究忍不住在他身边躺下来。
　　他学着尉雪仇抚摸自己的模样，伸手去抚摸尉雪仇的面庞。可鲜血淋漓的手指却在尉雪仇脸上染上了血红，萧未离急忙起身用湿漉漉的衣袖将他的面颊擦净。擦着擦着，他便呆呆地看着尉雪仇：“喂，为什么会轻易地答应我去偷潜波笑？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
　　“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嗯？蠢猪！居然喜欢上一个男人……”
　　他又轻轻在他身边躺下，“喂，你有没有想过要上我？”
　　“喂，你到底……后不后悔……”
　　天光终究在山的另一边开始放亮。萧未离从竹林走出来的时候发觉竟然又是这样暖和的好天气。风清……日白……
　　春末夏初的雨水如此充沛，来的时候不留余地，走的时候也快得不由人惊愕。一夜之后，万水庄池子里的荷花竟婀娜地伸展着腰肢露出了笑脸。
　　让人疑心那一场暴雨不过是夙夜的梦，只要睁开眼，用力地睁开眼，便如同每个从薄雾中醒来的清晨一样，或许，还有一个声音会小心地问：怎么，又做噩梦了？
　　萧未离清洗了身体，换上了崭新的衣衫，转头看到薛家的一个小丫头正捧着瓶带着露水的山花走了进来。庭院中，有下人起床打扫做饭的响动声，间或夹杂着年轻男女的玩笑话。突然……“你叫什么名字？”
　　“忆娇……薛忆娇……”，说罢又急忙补充：“婢子是大爷捡来的孤儿，所以是跟着主子的姓。”不过十五、六岁少女羞红了脸。在她的眼中，薛家的男女已经是江湖中人人竖起大拇指的神仙人物，怎知竟还有这样好看的令女子都要惭愧的男子？
　　“原来，你是孤儿……”萧未离目光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柔声问她：“你的名字，我是说‘忆娇’这两个字，也是大爷取的？”
　　忆娇摇头道：“是大少爷取的。大少爷说我看着和一个人很像，就给我改了这个名字。”
　　萧未离指了指几案上的花，笑道：“这花……”
　　忆娇急忙道：“是婢子看这野花开的漂亮，便叫人摘了来，自作主张地给少爷们送来。婢子知道这种野花配不上少爷的雅居，您若看着厌，我这就把它拿走……”
　　“不用。”萧未离微微扭头，正好闻到轻风送来的淡淡香味。
　　那忆娇见萧未离并未嫌弃，便垂了头羞赧道：“我就知道您会喜欢。在家的时候，若是得空出门，我也总要趁机取采些野花，虽然抵不上园子里养的花草名贵，但却是极清幽的。大夫人、少夫人、还有二位少爷都很是喜欢。”她说着，脸上就露出了些得意，声音也大了起来。又指着那瓶中粉白的花朵脆生生地道：“我昨儿打听了，这花的名字叫做二月兰，听说只要春风吹过，便会满山满野地开遍。有白色的，还有淡粉和淡紫，生气勃勃的，肯定比家养的兰花耐瞧多了……”
　　说到这，她似乎意识道自己造次了，猛地刹住口，忐忑不安地向萧未离看去。
　　萧未离静静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上飘着一抹柔和的微笑。那笑容如此清澈稚美，若是那池塘中荷花见了，只怕也要钻回水里去。
　　忆娇被这种专注地凝视又一次羞红了脸，双手不安地扭着衣角，想跑，舍不得；想别过脸去，又不忍移开自己偷偷瞟去的视线。
　　“我带你去。”萧未离微微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忆娇红苹果般的小脸，轻声说。
　　“好……啊？什么？”忆娇瞪大眼珠。
　　萧未离轻轻地笑出声来，“忆娇想去后山看满山满野的二月兰，所以我答应你了，我带你去。”
　　“您，您怎么知道？可，可我还……”忆娇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看到那张秀美绝伦的脸竟然在自己眼前放大，自己微张的嘴已经与那张略微冰冷的薄唇轻轻地碰在一起……
　　“住手！”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薛玉平飞身过来，一把扯住忆娇的胳膊，几乎将那小身体甩了出去。而苏荷只是人影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了萧未离的脖颈上。
　　萧未离怔了怔，笑道：“说错了！你们应该说：住嘴！哈！更难得的是，薛家的人居然和残笺阁的人如此齐心协力……”
　　苏荷一个耳光毫不出人意料地扇了过去，“你怎么可以如此……卑劣？”
　　“是下流无耻！”萧未离笑着转过被打偏的脸，纠正道：“苏荷姐姐，这才是你想说的吧。其实，我只不过调戏下我自己家的下人，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这样的情形，我以为，你在残笺阁早已见惯。”
　　错愕从苏荷的脸上闪过。那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极为模糊却又无比强烈的感觉。好似一夜之间，她曾经照顾的少年竟变了些许模样。
　　不！人还是那个人，依旧的轻佻，依旧喜欢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为所动的笑脸。只是她记得，这个双手染满血腥的少年，在她说过甘愿侍寝的时候，有羞红爬上面颊；在他以为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会有无助和惊慌失措在眸子中闪烁。
　　而眼前的这个人，原本清稚的面容隐隐勾出一抹邪魅，那漆黑如潭水的眸子里却再没有半分涟漪。
　　那是转瞬即逝的陌生，妖邪的陌生，令人恐惧的陌生。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本不计划让小尉同学去的这么早，但……平静太久了啊，话说我也很心痛。是跟果果一样的。
但显然，大家都很开心。这就很好。
顺便，明天搬家，请假一天。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