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懦弱》细支

5、那我呢？

　　程漫的体质由于常年的折腾比普通人弱，程如衿似乎能理解她流产的各种原因，但是心情还是随着话题的沉寂跌宕不停。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的话，程漫不会告诉自己。

　　而付东的表现和程漫的态度让她在得知自己母亲丧子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忧和挂念，反而诡异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

　　不安和暗喜两种情绪毫不冲突地一齐占据她的脑子，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但是付东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叫自己回来。

　　她搞不懂这两个人要干什么，也一点也没有质疑自己的不近人情。

　　她在这两人面前谨慎惯了，心境也逐渐变得厚重，竟生不出任何一丝同情来。

　　他们俩绝对不只是通知她孩子没了而已，那他们还能图她什么呢，程如衿手心发凉，怪异敏感的细胞快要从她的毛孔里蹦出来。

　　手又缩到了兜里，她脑子里的情绪还在打架，肢体已经超越思维，整个儿窜到了烟盒上。

　　程如衿坐回椅子上，因为太用力椅子腿擦着地板划出去，发出尖锐刺耳的动静。

　　付东叹了口气，将程漫揽过去：“漫漫，你坐下说……”

　　程漫脸色煞白，程如衿这才注意到她整个身子单薄的像一张薄纸，仿若用尽了全力吐出这几个字，浑身就骤然一朵枯萎的花，浑身没有一点生气奋力皱缩成一小团。

　　这是她没见过的程漫，十七年来程如衿见证过得所有阴霾的光阴都不如此刻程漫给她的冲击无助。

　　她摊着手颇有些无奈：“你……”

　　她该说什么，你还可以再怀，你和付东还有很多时间，一下子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妈……”程如衿攥着烟盒的一角，她没来由紧张起来。

　　程漫的话好似一颗翻滚咆哮的鱼雷，搅动着炸进她脑子里的深水池，轰隆一声，掀起波涛汹涌。

　　程如衿宁愿，程漫一直做个不称职的母亲，怨愤和恼怒她都能轻易消化，唯独对她显露出来的脆弱一筹莫展。

　　她俨然还记得程漫第一次和她谈心，把自己当真正的亲人，告诉自己她真心实意想要一个孩子的样子。

　　那是个女人，和十七年间程如衿所知的那个披着风尘气，傲然的女人不一样。

　　那是作为人妇，拥有爱情的面容，程漫年过而立却不被岁月所侵，和她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少女气息。

　　程漫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个“意外”，有了程如衿。因为这意外，她用青春和风情换了十多年的自我消遣——也就是那些一个接一个换来换去的男人折磨着自己，同时也折磨着程如衿。

　　直到遇到付东，程漫头一次收敛心性，收拾身心投入到爱情里，尽管和程如衿关系越来越僵硬，她也始终倾尽所有来爱这个男人。

　　程漫生她是个意外，想和付东有一个孩子却是深思熟虑过的。

　　和程如衿十多年来的相处，程漫对自己的定位很模糊，等程如衿以自己的能力搬出去，不再和她对峙，程漫才一步步摸索着将感情灌注进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么些年她一直在思索如何承担一个母亲的职责，待她终于做好准备，也从和程如衿的互相折磨里跨越出去，甚至毫无保留的向程如衿倾诉。

　　然后她告诉程如衿，孩子没了。

　　程漫在颤抖，头埋进手心里，声线闷闷地从指缝里传出：“我……我以为，可以，我可以……做好这个母亲的。”

　　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

　　程如衿觉得，她不像是没了孩子，更像是没了半条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没来由的让她有一点恶心。

　　她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程漫的脆弱一下子现形，充斥在公寓里，让三个人都突然失去了活力。

　　付东拖开凳子，挤了进去：“如衿，你妈她现在受不得刺激，我们叫你回来，是有另外的事情。”

　　她一愣，看样子付东并不是想跟她说孩子没了的事。

　　付东也不再打太极，招呼程如衿坐下：“我们俩以为，这个孩子能够让你妈好好生活，至少……”

　　他说了一半看看程如衿的脸色：“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她现在虽然比以前好的多，但是孩子的事，是真想好好的……”

　　“我就是让你回来看看，看看我有多落寞！”程漫猛地起身，打断他的话。

　　“漫漫！”付东被她这突然发狂的模样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

　　程如衿不自主捏紧了拳头，她什么都能接受，偏偏程漫一示弱，让自己浑身不舒服。

　　只要她一不好过，就是自己造成的。

　　“你冲我发什么火。”程如衿沉着脸，冷静下来以后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孩子没了，付东和程漫的家庭里的一个重要组成的必要因素没了。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人来送终养老，想到我了。”她语气冰冷，把程漫冻得打了个颤。

　　“你说什么！”程漫简直是跳起来的，付东把她强行按了下去。

　　“不然呢？”她听见自己说，“你们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走，现在需要我了，我不想做那个孩子的替代品。”

　　流产了，即使程漫的身体支撑得住，她相信付东也绝没有精力再同她培育一个种子。

　　付东大概是没想到程如衿这么直接，整个人愣了：“如衿，你怎么……”

　　他说不出口，程漫突然哭了。

　　单薄的程漫，突然有了母亲的样子。

　　“程如衿，你给我好好的！”她开始怒了。

　　刚才的脆弱骤减，换上了一副刻薄。

　　“你拖累了我那么多年，就是让你跟我这么说话的！”程漫一拍桌子起身，怒气从身上蔓延到周边。

　　付东也有些无措：“如衿，你怎么说话的！”

　　“你们想要的，我不会给的。”程如衿头皮发麻，捋了把头发。

　　“疯了！都疯了！”程漫的力气似乎都用来叫板程如衿，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程漫，是你疯了。”她盯着程漫，想要从那脸上看出一丝愧疚。

　　然后没有，程漫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好看的眉眼被愤怒掩盖完了：“你胡说什么！”

　　程如衿喘了口气：“孩子没了，是，你的东西没了。”

　　“那我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伴随着愤怒，这么多年，头一次。

　　程漫抬起头，嘴唇没了血色：“如衿……”

　　程如衿从兜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她还是第一次，当着付东的面，抽烟。

　　打火机的火焰很小，也足够让程如衿感受到唯一的一点温暖。她捏着烟嘴，像是把身体里所有的气息都吐了出来。

　　“这个孩子，我相信你会好好待他，可是在这之前呢？十七年，在没有这个孩子之前，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程漫的骨血没了，像是抽走了她的灵魂。她呢，她的青春和这十七年，在程漫眼里如同一个折磨她的恶魔。

　　现在……现在，程漫才开始有这样的感觉，而她已经想了十七年。

　　淡漠的烟雾把程如衿包围起来，像是她的情绪，从那烟嘴里尽数蒸腾而出。

　　程漫像一块破簸箕板一样，晃晃悠悠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程如衿面前，一步两步，颤悠悠张着手像只女鬼。

　　她的胳膊细的可以一把扳断，在离程如衿还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停住了。

　　付东上前扶她，被她一把拍开。

　　程漫整个人都在颤抖，或是悲哀或是恼怒：“你怎么？你怎么可以……你……”

　　她咬着牙，巴不得吞了程如衿。

　　烟燃了半天，程如衿没有再吸，烟灰长出了它所能支撑的重量，猛地掉落在地上。

　　“你老说，我毁了你的一生……”程如衿用手掐了烟，“那我呢？”

　　她推开程漫，不想再看她的脸：“因为一个我没见过的父亲，你迁怒于我我能理解，因为你的家庭，让我退出我也能理解。”

　　她转头，把惊慌失措的程漫摁在座位上：“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我不愿意接受，我花了十多年去建造的和你的感情，你需要从另外一个孩子身上，才能够知道。”

　　程如衿的手指漫着烟味，钻进程漫鼻子里，这个孤单的女人，仿佛成了一块破布，死气沉沉地搭在椅子上。

　　“以后没事不用联系我，有事……也别联系我，我走了。”程如衿把所有的声音阻隔在门的那边，走出公寓花了全身的力气。

　　她下楼的时候，才发现下了很大的雨，老天宛如在控诉她的行为，轰隆隆的雷声不停，砸在人的耳朵里。

　　程如衿贴在公寓楼一层的墙壁上，冷气钻进她的衣缝里，冰凉无比。

　　雨没停，她等不了，乱七八糟的情绪一兜顺着雨点化在空气里，闷得人发慌。

　　她想点根烟，打火机落在了公寓里。

　　……回去拿已经不现实，程漫那破如抹布的脸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似乎是第一次，她这么对程漫说话，来不及看付东什么表现，就跑了出来。

　　程漫想让自己和付东好好相处，为这个家也好，为她自己也好，流产像是导火索引燃了她积压十多年的情绪。

　　她其实想过好好劝慰程漫，在一股脑打了腹稿的话说出口之前，付东的神色让她咽了回去。

　　那个男人，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他要的只是程漫，这次流产是意外，也绝不容许程如衿来填补这样的空白。

　　程漫的想法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她没精力再去要一个，付东也不想让自己回去，这次，恐怕是她最后一次再见程漫了。

　　她叼着一根未燃的烟，一时间所有思绪都跑了个没边，雨越下越大，快要把昭市淹没。

　　走吧，她看了一眼公寓楼，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套上，拉链捂得严严实实。

　　程如衿记得天生路附近有个地下超市，去买个打火机，随便逛逛好了。接下来该考虑搬住租房的事情了，程漫说不定会来找自己。

　　雨点拉成了一片雨幕，天空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快要把人融化在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