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初识 ...

  •   1994年5月
      中国,武汉—秭归

      出发前,照例是要开个“誓师大会”的。

      三项棋的女子组都只有一个人,天羽下围棋,湘琳下象棋,葛芸下国象,这里面葛芸最大,刚刚压着关门年龄,天羽最小,刚14岁。天羽和湘琳不熟,和葛芸见过几次,算是认识。男队每项棋可以派两个选手,团体成绩记两男一女。围棋是蔡伟和凌绍岩,蔡伟两次内部选拔里都是第一名,当之无愧,而另外那个凌绍岩,天羽没见过。至于天羽和童林,在平时训练时童林的胜率略高,但在最后一次选拔,天羽比童林好一点,傅老师找她们俩商量了一下,童林说她不想去,要准备考试。九个正式选手,三个教练,一个领队,十几个人也算是阵仗颇大。

      三个女生的父母都很不放心地走一旁叮嘱了又叮嘱。天羽爸爸先是嘱咐天羽,又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会儿,想找到男生帮着照看下他女儿,看来看去看到个头最高的凌绍岩。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天羽的爸爸,这次出门,你帮我多多照应一下天羽好吗?主要她的行李有点重。”

      凌绍岩喜欢打篮球,是这几个男孩当中发育得比较好的那种。15岁多已经一米七多,比和他同岁的蔡伟高出半个头,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绍岩看了看天羽的行李,好像的确比一般队友多。很懂礼貌地点点头:“我叫凌绍岩,叔叔您放心,我会帮她拿行李的。”

      一旁的天羽并不是很信任地看着这个高她大半个头的男生,她觉得有点奇怪,对这个队友她似乎没什么印象。虽说念了中学之后,她的确疏于训练,平时也不去棋队了,但是这个人,她好像完全没见过。

      “你是下围棋的?”天羽有点小心翼翼地,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啊。”绍岩笑起来的时候,隐约还有两个小酒窝。
      “你叫凌绍岩?”天羽一字一字地念着他的名字。
      绍岩点点头。
      “我怎么没见过你啊。”天羽的小伙伴名单里没有这个名字。
      凌绍岩笑意更深了:“我平时都在方指导那边下棋,很少去你们那儿。”
      “噢……”方指导那儿,意味着他是和成年专业队一起训练的,意味着他的水平比他们这些业余玩玩的小孩要高得多。天羽就不问什么了,那个是属于她要仰视的水平。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秭归,屈原的故乡。

      虽是个有名的地方,却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是一个在长江边上山窝里的小县城。九十年代要去那里,无一例外都是要先坐八小时的客运大巴或者火车到宜昌,然后再转搭轮船逆流而上,第二天清晨才能到。

      两个少男少女,很有默契地坐在了一起。

      天羽忍不住偷偷观察起旁边的少年。皮肤有些黑黑的,配着浓眉大眼,鼻梁算不上高却也挺拔。厚厚的头发,好像不知道该往哪边梳似的,有些乱糟糟的凑在头上。在一圈若隐若现的细细的胡子下,是两片丰满的嘴唇。天羽正打量着他,绍岩冷不丁突然侧过头来看着她:“你叫天羽?哪两个字?”

      天羽被他突然的问题吓了一跳:“天空的天,羽毛的羽。”
      “我觉得我不是第一次见你诶,天羽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我们以前好像一起比过赛。”绍岩有些小肯定。

      天羽的确是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比赛,但因为要考初中,近几年都没有正经好好下棋,更没怎么出门比赛,她寻思了一下:“有吗?好像没有。”

      绍岩没有接她的话,反而认真研究起她的名字:“天空的…羽毛?是一群大雁飞过,然后你来到这个世界了吗?”他半认真,半开玩笑。

      天羽没有觉得冒犯:“不是啦,我爸爸姓吴,妈妈姓翁,各取一半。就是天羽咯。”
      “啊?那你姓什么?吴天羽吗?”凌绍岩好奇了。
      “没有,”天羽露出憨憨的笑容,“我就只有名字,不跟谁姓。”

      凌绍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是头一次,在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姓,只有名。他从心底里,竟然萌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

      “你呢?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天羽没等他说话,接着反问他。
      “壮志凌云的凌,绍兴的绍,岩石的岩。”介绍自己名字是哪几个字,大概是中国小朋友最先掌握的语言技巧之一。
      “原来是这个‘凌’啊……”天羽笑着,“我还以为是双木林。”
      “那多俗啊。”那个年龄的小男生,对于“俗”和“不俗”都有一套青春期独特的评价标准,而且生怕自己落入了“俗”的一类,“你在哪个学校念书?”
      “H大附中。”
      “那可是好学校,你是好学生。”凌绍岩笑着。
      “你呢?”
      “一中。不过我去年为了准备几场重要的比赛,休学了一年,今年回学校直接读初三。”他挠挠头。

      “那你不会觉得吃力吗?……我是说直接回去读初三。”天羽对他们这种可以休学下棋的少年棋手都有些敬佩。

      “还……好,我一直有回去考试,只是不上课而已。”其实只有极少数非常有潜力的少年棋手才会像绍岩这样,平时在专业队训练,训练之余自学中学的课程,只参加期末考试,但在大考的最后一年回学校读书。虽然耽误了不少正经上学的时间,但是后来这些少年棋手却无一例外的都进入了全国最顶尖的那几所大学。当然,这是后话。

      天羽“哦”了一声,瞬间明白了凌绍岩和她在棋艺和智商上的差异。

      “‘哦’算什么意思?”凌绍岩逗她。
      “就是知道了。”天羽没听出是他在逗她。
      “你哦的还挺好听。”

      八小时的车程,在那个年代,只能在省内遛了半圈。好在一路上,小伙伴们精力旺盛,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时间倒也过很很快。还没天黑,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凌绍岩倒是重承诺守信用,主动帮天羽把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下来。

      天羽连说谢谢。他一手提着天羽的包,一手拿着自己的包。天羽的包鼓鼓囊囊的,比他自己的重不少。天羽只背了一个随身的小包,空着手,有些过意不去:“我自己来吧。”

      “别,我都答应你爸了,回头你爸接你的时候问我,有没有照顾我家天羽啊?难道我说,哦,没有啊,都是天羽自己拿的,你爸估计要揍我。”绍岩拎着天羽的包,仍然走的很快,他们要去码头转搭轮船。

      “不至于啦,我爸哪有那么凶?”天羽笑的越来越多了。
      凌绍岩斜睨了她一眼:“这样才对,女生多笑笑,漂亮。”

      这次,天羽是会心的笑了。
      她笑的样子,凌绍岩觉得特别好看,有种莫名的温暖流进心里。

      天羽和绍岩分别住在不同的船舱,绍岩帮天羽安顿好,才去自己的房间。天羽正在收拾,葛芸特别高兴地举着相机进来,叫她和湘琳到甲板上去照相。

      “你带相机了啊?”湘琳也很高兴。那个年代,相机就是相机,相机是要用胶卷,一卷只能拍36张照片的相机,每一张都不能浪费,每一张都很珍贵。

      “不是我的,刚刚从傅老师那儿借过来的。”葛芸解释,“不过这个是傻瓜机,按一下快门就能拍的那种。”

      听说要照相,天羽和湘琳都特地从包里找出裙子换上,天羽又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葛芸在一旁催促着,三个人一蹦一跳地跑到了甲板上。
      她们轮流给对方照相,等每个人都拍完单人照之后,突然想起要拍个合影。

      “我去找男队的给我们仨拍照。”葛芸举着相机就要往船舱里走,走了不远,迎面过来的是凌绍岩。他应该也是到甲板上来看风景的吧。

      “正好,你来的正好,帮我们三个拍张合影吧!”葛芸把相机递给他,“你知道怎么照吗?就按这个,对准我们,我们三个都要在里面噢!”

      绍岩接过相机:“我知道了。”

      绍岩举起相机,取景器里的人都好小,他探出头,看看这三个女孩,示意她们再靠拢点,眼光却始终停留在天羽身上。暖暖的夕阳,露出均匀的金色,逆光地洒在她身上,印出一圈漂亮的轮廓。

      天羽也看着他,远远地眯着眼睛,齐耳的短发,长长的裙子,小巧的嘴巴和鼻子,笑的很甜。她并不知道,那个笑容在他心中,是美好可以永恒的写实。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十五岁。

      一路上和天羽肩并肩坐着,绍岩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挺能聊的。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幕让他开始胆怯,他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那种心动的迹象,太不寻常了。更准确的说,在她之前,他并没觉得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或者,他也不觉得想要多看哪个女生几眼。但是天羽不一样,他想到她,就觉得开心,更准确的说是……舒服。

      “诶诶诶诶,蔡伟蔡伟,你会不会打‘升级’?”绍岩急吼吼地把蔡伟从床上扯起来。
      “干嘛干嘛啊,别说‘升级’了,‘双升’我都会。”蔡伟不想动。
      “起来打牌!”绍岩把他拽起来。
      “牌呢?”蔡伟一脸莫名其妙。
      “嗨!”绍岩突然发现没有道具,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没一会儿,绍岩拿着两幅牌又跑回来:“兄弟,帮我去找两个女生来打牌。”
      绍岩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打开崭新的包装盒,开始洗牌。
      “兄弟?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兄弟了?那什么,干嘛要找女生打牌?你不是有国象的那几个好兄弟吗?”
      “男女搭配,打牌不累。”绍岩冲他嘻嘻笑。
      “你怎么不自己去叫啊?”
      “没看见我在洗牌吗?”绍岩一本正经。
      蔡伟的床被绍岩霸占了,只好出去叫女生回来。

      船上的家具都被固定住了,没有什么可以挪动的桌椅板凳,绍岩因地制宜,弄了几个行李当凳子,一张棋盘当牌桌。

      蔡伟领着三个女生回来,他走在最前,一脸茫然:“人,我帮你叫来了,能把床还给我吗?”

      “还没天黑呢,睡什么睡。一会儿天黑了,你睡个够。”绍岩怒其不争的样子有点明显。又笑嘻嘻地要请各位女生坐下。

      “噢,我不会打牌。”天羽一看,五个人,应该是不需要五个人打牌,主动要退出。
      “很简单的,很好玩。我教你。”绍岩示意她坐在对面,天羽没动,看了看另外两个同伴。

      葛芸到底是大她们两岁,觉出了点异常,很自然地说:“我去把相机还给傅老师,一会儿再过来看你们玩啊。”

      绍岩开始一本正经地讲解“升级”怎么玩。天羽和湘琳都听的很认真,蔡伟在一旁打着哈欠。
      “这个‘双升’呢,基本规则不变,但是用两幅牌一起打,难度增加了噢。”绍岩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讲事情也十分有条理。他只说了一遍,天羽和湘琳这两个从未打过“双升”的人都可以开始上场了。

      “蔡伟,你和湘琳一对。”他用表情示意着蔡伟,赶紧就位,“天羽你就坐这儿不动,我带着你打。放心,打两盘就熟悉了。”

      蔡伟终于有点明白绍岩的用意了,恨恨地甩了他一个白眼。

      天羽在绍岩的调教下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无论是她主打还是绍岩主打,两个人都合作无间,默契非凡。就听见蔡伟在一旁唉声叹气,反复叨叨着这是陪太子读书啊。

      “都知道是太子了,还不辅佐一把?小伟子,等朕登基了,自然有你的好处。俩K。”绍岩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蔡伟逗乐。当然,他要逗的目标不是小伟子。

      最后,一行四人战斗到傅老师和李老师分别来叫人才散伙。

      “兄弟我陪太子读书了一晚,太子,还满意吧。”蔡伟对凌绍岩的行径表示蔑视。
      绍岩瞪了他一眼:“睡觉。”

      上一次坐这样的船还是十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参加全国比赛。

      天羽喜欢这种慢慢的交通工具,平稳舒适,又基本能准时到达。九十年代初长江的夜,长江两岸大部分还是漆黑一片,这样反而显得月亮很亮。天羽一个人在甲板上吹着江风望着夜空,五月的天气,温度刚刚好,没有忧心的事情,只是想着一定要下好这场比赛,别让傅老师失望。回想着刚刚那两个男生一直在斗嘴,天羽觉得有点意思,忍不住自己乐了。

      要说这两个男生,她其实和蔡伟更熟悉一点,毕竟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从小就在一起打架打到大。蔡伟小时候一直都比较瘦小,所以和天羽是真打,谁也不让着谁,这样反而越打越熟。但是绍岩……她虽然是第一次见他,但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和蔡伟那种……反正是不同。

      刚刚打牌的时候,有几次,天羽在看他的眼睛时,他刚好也看着她,她心里一阵心跳加速,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她隐约感觉到,他也在关注她,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和看别的人,不一样。

      但她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对的。
      天羽有点想不明白了,咬了咬嘴唇。趴在栏杆上,望着黑漆漆的江面发呆。

      “干嘛呢?”李老师是代表队里唯一一个女教练,虽是国象队的教练,但主要任务之一也是照顾这几个女孩子的生活。天羽看到李老师来找她,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没什么,屋里有点热,出来吹吹风。”

      “恩,别太晚了,小心安全。”李老师说着,却没有转身回去,反而和天羽一起倚在栏杆边望着远处。

      经济不发达的年代,却处处荡漾着慢与静的美。
      人们有心情坐很慢的船,在夜里也能无所事事地看星星,当然,也看得见星星。

      “李老师,你认识凌绍岩吗?”天羽突然问了一句让自己都脸红的话。
      其实算起来,那时候的李老师也不过24、5岁而已,但在这群孩子中已是德高望重了。李老师很认真地看了看天羽,爽朗地笑了:“认识啊,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很奇怪,以前不认识他,但是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似的。”天羽认真回想这一天,得出来这么一个结论。
      “棋队就这么大,见……可能是见过吧。他一直在方指导那边训练。”
      “恩,我知道。”天羽点点头。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性格也非常好,很适合下棋,”李老师偷偷瞟了天羽一眼,小姑娘皱着小眉头,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而且很难得的是,他从来不卖弄自己的聪明。”

      其实后来她们也讨论过这个很难有准确答案的问题:
      究竟是人具备适合下棋的性格,所以能下好棋,还是因为长期的艰苦训练,而具备了下好棋的性格?

      因为绝大多数顶尖的职业棋手,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下棋,所以,很难讲是棋塑造了人,还是人成就了棋。

      但是有一点共识,所有人都无异议,下棋,需要天赋。

      天羽感觉到李老师在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和李老师对视一笑。

      “怎么了,喜欢他啊?”李老师毕竟比他们大十岁,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再了解不过。更何况,下棋的孩子,尤其是常年混迹于棋队的准专业棋手,平时打交道的都是成年人,智力和情感都比同龄人早熟。所以,队里的老师对少男少女的感情问题好像也司空见惯,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天羽被李老师这么一问,倒觉得很窘迫,连忙否认:“没有啊,随便问问。”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还不如不说。

      “真心地、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李老师望着漆黑一片的江面,又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可能是最美好的事情了。”

      说完,她看着天羽,仿似缅怀着自己的年少时光,亦仿佛是告诉天羽一个真理。

      天羽似懂非懂地笑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喜欢吗?应该是吧。看到他的时候,是那种很开心的紧张。看不到他的时候,又有些牵挂,又很盼望能看到他。但是如果,他对自己并没有那样的好感,岂不是太丢人。

      此时,轮船正平稳地行驶在长江上。尚未进入上游,所以江面很宽,甚至都不大能看得清岸边。那首诗怎么说来着,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这里是江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才对。

      那天晚上,凌绍岩在蔡伟的语言攻击下很快就睡熟了。根本不知道发生在甲板上,另外两个女生关于他的那段对话。

      翌日清晨,江边还笼罩在薄暮中,船已靠岸。
      天羽兴奋地背着包跳出船舱,高兴劲还没超过三秒,就被眼前的台阶给惊到了。她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么长的石阶,要抬头望,才能看到远远的那段,貌似是岸。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下船后,他们必须得爬上这段长长的台阶,才能真正到秭归。

      绍岩一声不吭地帮天羽拿走了包,但即便如此,不怎么运动的天羽爬到三分之一时,已经大喘气了。凌绍岩和蔡伟走在最前面,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天羽有些沮丧地插着腰,口干舌燥地看着长长的台阶。

      按照昨晚绍岩那么积极地招呼她去打牌的表现,此刻,起码应该过来问问天羽,怎样,走的动吗?

      但是,没有。连回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天羽忽然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了自作多情了,绍岩根本也没有很在意她。
      咬咬牙靠自己吧,一鼓作气爬上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