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遗卷》风来远近秋

4、青丝【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梗野，枯草，断垣，一望无际的穹天，燎断天际的火光，焦草气味，令人窒息，我抱着把焦琴断了线的焦琴，青丝褪尽，成了白发长长，那个背影坐在墙垣上，一双手伸过来“等了这么久，也算是个痴情的。”他沉吟“那个人早就转世，你巧合躲在着焦琴里没被无常他们捉去，到个是机缘。”他俯身，微微笑道“我很喜欢这把琴，你若借我把玩百年，我便帮你见他一面，如何？”像是溺人的晦涩海底中一束光投进来，我颤抖地点头。那人却面有迟疑“不管什么方法，只是见一见都行，是吗？”我僵硬地点头。我在琴音中睡去，隐隐听见那个微带笑意的声音“得了把好琴”。睁开眼时，林忆景的脸就在身前，他指着我一向掩饰好的裙摆，留有烧焦痕迹的布料尤为刺眼，他神色微微发白“青丝，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乱世啊，乱世——燎原的火啊，焦草气味，那一曲千金的陌上公子，十指紧扣的手。乱世，他右手覆上我的发顶，将我抱在怀里——乱世，火光，乱世，乱世，燎原的战火，还有滚滚的狼烟。他右手覆上我的发顶，将我抱在怀里，我挣扎着，想看看他的眼睛，烟，喧杂的哀嚎，嘶哑，枯草烧焦的味道——我睁不开眼，眼泪啪嗒啪嗒，淹没在纷杂中，乱世啊，乱世，“公子，琴啊！琴——”我想推开他，他依旧是笑着，初融的细雪，拂面的煦风。乱世啊，他却把我抱得更紧“傻青丝”轻轻地一声叹息，在耳边“我护不住你了，傻青丝。”乱世，那燎断天涯的业火，一夕将过往焚尽，我偎在他怀里，火光斥眼，远处一把焦琴，似乎是在哀鸣，乱世啊——傻青丝，他紧紧抱着我。

　　半开的窗柩，飞了几点流萤，我偏着脑袋“你问题好多。”林忆景眸色晦暗起来，浸出凉意“青丝，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我无奈道“怎么会。”他伸手，想抱住我，捞到的只是虚无，“我做了个梦，”他顿了顿“你死在了我怀里。”

　　从沉睡中醒来，眼前生动着是他的模样——青丝，他紧紧抱住我“傻青丝。”乱世啊，乱世，燎原的火。那人懒懒道“回神。”空中幻化出焦琴，我茫然看着。“这琴没有名字，便随你叫青丝。你在此处等着，他不日便来。”我抱着琴，懵懵点头。那人默了一会儿“不管什么办法，见到就好，是吗？”他一字一句。我愣了愣，缓缓点头。我慌张地整理好仪容，将裙摆烧坏那出设法遮住，我等了三日，三日浑浑噩噩，见到那抹清影——傻青丝，他紧紧抱住我。我看见那双含笑的眼睛，眸间颜色艳过暮春十里锦绣繁花，我抹了把眼泪。
　　“喂，这琴送你，你带我走。”我指着琴，呜咽道。
　　才发觉那是初秋，叶子正美的时候——
　　——秋风清，秋月明，
　　他向我走来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傻青丝，他紧紧抱着我。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管什么办法，见到就好，是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我护不住你了，傻青丝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糟蹋琴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傻丫头，怕没饭吃吗
　　哪里还有什么乱世，眼前那样多明媚的颜色，他从暖光处，向我走来。

　　我拍拍林忆景的手，托腮看着他，在心里一遍一遍描绘他的眉眼，我说“混账，你要养我一辈子，姑奶奶我不走。”我说“早点歇息，莫吵了。”窗外，正美的月亮。
　　——傻青丝。
　　我看着他熟熟睡去，月色漫进屋子里，清亮美丽，我在他身边缓缓躺下，轻轻环抱住他——他睡得那样死。
　　“公子。”我轻轻唤他。
　　乱世啊，乱世——哪里还有什么乱世。

　　究竟是大梦初醒，月光，窗柩，流萤，茶案，还有睡得死死的林忆景——整个世界如一张薄纸，慢慢地寸寸被火舌舔舐干净，灰飞，湮灭。林忆景那混账睡得那样死——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我伸手却向虚无。
　　那人看着我道“虽是个梦境，你毕竟同他处了好些时光，可会怨我。”
　　我呆呆地摇头——原来青丝早已白尽。我一无所有，只剩把焦琴。
　　枯草连天的时节，哪有什么乱世，我坐在断垣上，荒凉的风吹开衣袂，拂过一望无际的梗野。那日他便是在那抱着我，唤我青丝。我拨了拨琴弦，涩涩的音。
　　好像很多东西一夕间老去了，或者说，早就老去，随着那场燎断天涯的大火，焚得一干二净，连着我的那份，连着他的那份。我拨了拨弦，是支再也不成调的秋风词。
　　原来青丝白发，不过是醒与未醒间。
　　我拨了拨弦。

　　秋风清，秋月明，
　　——耳边是荒凉风声。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姑娘？”身后传来淡淡嗓音，似初融的雪。我回眸去看。萧萧的风，扬起不复青丝的白发。他眼梢微挑“你这头银发倒是漂亮，何家布坊染的？”他云淡风轻地调侃着。那艳过暮春繁花的眸子，我抚琴的手蓦然僵住。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风，荒凉的风，暮春的颜色。
　　“我是不是很老”我哑声问他。
　　“不会啊。”无奈地笑。
　　“你怕不怕我？”我指尖绞着发丝。
　　“怎么会。”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我埋头看向焦琴“我叫青丝，”我说得小心翼翼“是没有转世的魂灵。
　　枯草连天，他在那处抱着我“傻青丝”他紧紧抱着我。
　　琴面啪嗒啪嗒落了泪花。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这琴送你，你带我走。”我死死抱住焦琴，呜咽着。
　　已是初秋。青丝，白发，从一开始就注定只为你老去。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呜咽着，他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