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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邵歌 ...


  •   日光落在这个寂静的宫院,拖曳出长长的似是要褪色的影子,大殿的朱门都已斑驳,墙角恹恹着几从花草,没有风,莫名寒凉。白莜进来时,步子顿了顿,身后的仆从折腰恭谨地告诉她,燕岐王已经几日没有进食,痴傻嚷嚷着要见他的王后。白莜提了步子继续经过杂草丛生的宫道,一步一步,终于来到那扇斑驳门前。门里是一片死寂,白莜淡淡开口:“他是死了吗?”
      门颤巍巍吱呀一声打开,日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殿里的扬尘纷飞在光影中,白莜皱了皱眉,抬袖挥开。又是几步,走到那床灰旧泛霉的被褥前,她看见那双眼睛。
      是了,那双眼睛,依旧是令人难受的深情,即使在蓬乱的头发里也那样显目。燕岐王,那昔日的华贵的男子,穿着一身旧衣,扯着一件破布披在身上,蜷坐在床塌上,一边的栏扇窗漏下一点可怜巴巴的光线。他就这样直直望着她,还是以前那双温柔的眸子,白莜眨了眨眼睛,将头缓缓偏到一边。
      她看着她蜀绣的曳地衣带,“你还记不记得我?”她开口,清冷的声音划破寂静空气。
      “寡人记得。”破絮中的男子嘻嘻笑道。
      白莜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她们说你平时很吵,今天为什么不喜欢说话?”
      男子低头沉思好久,理了理身上披的破布:“王后会嫌寡人吵的。”
      白莜愣了愣,面上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对上他的眼眸,她打量着破絮中的他,昔日的燕岐王,那个华贵的男子。终于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庞破裂开来,眼眶慢慢蓄了泪“南邵歌,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
      她说。

      燕岐五年九月初三,朝禾城的十里扶柳堤满开着灼灼芙蕖,夙阳宫里处处结着三秋桂子,花香熏人,萦了整座王城。那是举国大喜的日子,全燕国的人都知道,这天他们的大王要迎娶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作为王后。话说来,这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
      燕国渊源算不得短,在燕岐王前,已历经十七代大王,整整二百七十九年,代代大王励精图治,兢兢守业。好巧不巧,这代燕王偏偏是个醉心诗文的墨客,勾栏瓦舍里的风雅词曲十三出自他手,勾栏瓦舍里的花花姑娘十三将心丢在他身上。难得的是燕岐王虽不务正业了些,却没什么苛政,这使得君民间关系还算融洽,最最难得,那面目俊郎,多才多艺的大王后宫一直闲置,这使得燕国闺中女儿很是激动,日夜等着选妃的消息。终于燕岐王在空置四年后宫后,发了一道旨意,说是要寻妻,一字一句都写的明明白白,要白净面庞,瘦高身材,冷清眉眼的姑娘。朝禾城的女儿几乎是一夜伤透了心,大家逐字逐句在心中比对着,突然有了一个发现——她们大王流传出来的诗文里的姑娘,似乎都有这个特点,女儿们思量许久,才悟得大王这是要为艺术献身的意思,于是大家收拾收拾悲喜,都回家洗洗睡了。
      大臣们睡不着,旨意一出便日日夜夜往夙阳宫塞姑娘,燕岐王只是站在玉阶上,执着竹简,微笑着一个个摇头。
      一晃一年虚度,那是个春风绿岸的日子,夙阳宫来了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姑娘,白净面庞,瘦高身材,冷清眉眼。她由宫人一路领进那个华贵大殿,玉阶上一个男子背身而立,缓缓转了身,是双多情的眸子。他们的目光穿过大殿上空纷扬在熹微阳光里的浮尘,终于交汇。他极浅的笑开“是了,是她。”
      他低声道“寡人终于等到你了。”
      那之后,朝禾城的女儿才懂得,大王寻的不是像那诗画里描述的姑娘,而是那诗画里不厌其烦描述的姑娘。
      没人说得清楚那日的婚礼多盛大,而数年后,总有人提起它,还会砸吧砸吧嘴巴,眼里流露着向往的光。
      而后他们会叹一句“那是燕岐王倾尽江山换的女人啊——你说那天的婚礼会怎样盛大?”

      燕岐六年,夙阳宫起了新的宫殿,殿外凿了半亩荷塘,很是风雅,南邵歌站在殿前想了很久,他捏了捏白莜的掌心“我们叫它邵莜宫好不好?”
      白莜看着他,微微扬了唇角,她点了点头。
      南邵歌抚上她的脸庞“寡人真的,”他顿了顿“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

      燕岐九年中元节,侍女们服侍着白莜起身,在镜前扶好最后一支簪花,白莜缓步到宫门前,宫门缓缓打开,黑瓷的地面是暖光攀了进来,白莜一抬头便看到荷塘边的男子,衣服起了褶皱,衣襟上坠了晨露,见到她便开颜而笑,他身后是几百盏手扎的花灯。
      白莜慢慢走到他身边,看了他很久“这么重要的节日,衣冠不整。。。”
      南邵歌摇头,拉着她“白莜白莜,你看寡人扎的花灯。”
      白莜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默了很久“南邵歌,你真的好烦。”

      燕岐十一年,燕国打破几百年一直恪守的戒令,与楚通商,只是因为白莜说想要楚地的首饰,想尝尝楚地果蔬。后来史学家们分析,就是这一件事,开始了燕国的衰亡。

      燕岐十三年,南邵宁看着楚军攻进夙阳宫,没有任何抵抗,这几乎是历史上伤亡最小的一次战争,燕国延续了两百九十二年,终于在那一天等到了王朝的覆灭。南邵宁站在宫墙上,看着四方烽火,听着宫人们的号哭,他慢慢转身,对上那双冷清眸子。白莜端着一碗氤氲汤药,同样看着他。
      “白莜,你是不是要寡人喝掉它?”南邵宁问她,眼中萦着温柔。
      白莜轻轻点头。
      “寡人可不可以再碰一下你?”南邵歌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白莜沉默很久,闭上眼睛。
      她听见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的声音。这时候从宫墙望去满城秋色,灰雁南飞,留下孤寂的身影,空宇暗淡着,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平静而温暖。
      南邵歌在她脸颊极轻极轻留下一个吻。他端过她手中的汤药。
      “你应该恨我。”白莜说。
      南邵宁微笑着,将汤药送到唇边,他仰头喝尽,白莜不忍地闭眼。
      “不怪你,寡人本来就没有治国之才。”
      药碗落地一下便四分五裂。他转身看向他的子民“白莜。”
      “寡人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
      宫墙上,死死烙着两道身影,直到斜下夕阳。
      那是燕岐王倾尽江山换的女人。后人们都好奇她的丰姿神貌,所能找到的依旧只是那道旨意上,那些诗文里反反复复描述的字眼——白净面庞,瘦高身材,冷清眉眼。
      那便是南邵歌心心念念的白莜。

      白莜擦了眼泪,看向那个痴傻的男子“我会送你出宫,给一个仆人给你,你以后,”白莜顿了顿“不要再犯傻了。”她说。

      于是,一辆车轿从角门离开,跌跌撞撞向了夕阳。

      后来南邵歌在他的世界里混混沌沌了三年,那个小渔村终于传开一个消息——今年的重阳,楚瑾王会带着他的爱妃白莜南下,经过这个小小的村庄。
      那个坐在角落的男子,从一大串话中听到她的名字,于是很开心的笑开。

      楚瑾王南下的那天,他早早坐在村前,身上披着块破布。服侍他的人很是不解。
      “你披着破布做什么?”
      他回头将手指竖在唇前,却压抑不住笑意。
      “因为要见寡人的王后,”他半眯着眼“寡人要穿着正装啊。”他说。
      九月的风簌簌吹落村前老槐树的叶子。
      他还当他是坐拥江山的王。
      他还当她是他可以放在手心呵护宠爱的人。
      他坐在秋风里等,等他的王后,那白净面庞,瘦高身材,冷清眉眼的姑娘。
      他不再是宫殿楼宇里儒雅华贵的燕岐王。
      他是痴傻的南邵歌。
      是了,从遇见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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