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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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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轿行至王府侧门上便被拦停了,饰着红绸的朱漆门内走出一个丫鬟并两个婆子,那丫鬟约莫双十年纪,款款行礼道:“奴婢乃侧妃娘娘房中二等丫鬟掌事青梨,请娘娘在此下轿入府。”一面又叫了那几个婆子打发了后头的家丁轿夫去领赏吃酒,众人便渐渐散了。
 静蘅此时仍蒙着喜帕无法视物,便教燕阮小心搀扶了下轿往府中走去,心里却也不免好奇穆王府究竟是个怎样恢弘气派的所在;不过只听身后海棠轻微的惊呼声,便也可猜测一二了。静蘅心下思忖,顾祁山也算是朝廷大员,平日里明着暗着油水也可说足够丰厚,况且顾氏同那两位少爷也是一派挥霍气度从不知节俭的,顾府的装潢摆设已可用富饶贵气来形容,此刻海棠的一声惊呼,却不知这王府又是何等华丽开阔?她心里乱揣测着,在前头引路的青梨已笑着开了口:“娘娘莫要紧张,便只把王府当从前自家那样便好。”静蘅忙轻轻摇头掩饰:“并没什么。只是走了些许时候了,不知住所是在何处?”青梨答道:“娘娘莫急,已在眼前了。王爷十分注重娘娘,特意早早拨了纯熙馆来修缮布置给娘娘居住。纯熙馆位置极佳,平日里阳光和煦地十分和暖,且院内栽种着一大片的秋海棠,这个时节远远望去仿佛花海一般,清香怡人,绚丽非常呢。”静蘅轻笑道:“纯熙,谓大光明也。多谢王爷美意,这想必是个极为明媚的所在,也不用惧怕冬日严寒了。”青梨也笑了:“是,这真真是极好的地方,景致漂亮,离王爷所居的秉文轩也并不太远呢。”一旁海棠听闻此言高兴道:“如此这般佳所,往后娘娘得了宠幸,王爷日日前来,也是方便了!”燕阮怒斥道:“娘娘方才进府,胡说什么!还当这是顾府小院不成?没得叫人笑话!”海棠被一瞪也是心有不甘,悻悻然地退下了。
 静蘅问道:“不知王妃娘娘和其他几位同我一并侍奉王爷的姐妹们所居何处?今日是不便了,明日自当是要携礼拜会的。”青梨答道:“王妃娘娘的居所名唤懿德堂,是一处满目翠色的幽静所在。王妃娘娘抱病多年,身子一直虚着不见好,因此特意向王爷提了请求搬去那偏僻少人处静养。除却王妃娘娘外,王爷便有三位侍妾,其中蓉夫人与瑶夫人皆是跟随王爷多年的,分别居住笠风轩与雅元馆;另有一位桃夫人是几月前新得的恩宠,眼下最受王爷看重,妙韵堂便是为桃夫人所建,离王爷所居的秉文轩不过百步之遥。还有便是两个婢妾,萱夫人同铃夫人,分别寄居随侍蓉瑶二位夫人房中,娘娘日后也是可以常常见到的。”静蘅微微颔首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我在顾府便听闻那位桃夫人的一些事迹,青梨姐姐在王府多年,不知桃夫人是否如传闻中那般月貌花容,曾以一曲动京邑?若真是如此,那当真是绝代妙女子了。”海棠不服气道:“一介歌姬罢了,能有多动人?京城里人人皆知几十年前的俪歌方才是以歌动天下醉王侯的绝代歌姬,难道她还能将俪歌比下去了不成?”青梨答道:“此话倒是不假的。桃夫人相貌娇妍正如其名,又有着世间难觅的好歌喉,据闻听过她歌唱的男子无不为之心神荡漾,皆赞叹她仿若俪歌再生一般,因此甚得王爷宠眷,甚至于达到了夜夜笙歌的地步。只是……只是出身略差了些,又是极傲的脾性,因此与其他夫人之间多有不睦,太妃也是很是瞧不起这一位,平日里冷面以对,从不唤她喝茶叙话的。”又顿了顿,迟疑道:“桃夫人性格张扬奇诡,若以后有得罪娘娘之处,还请娘娘不要计较。”静蘅听她言下之意,也是提点自己就算受了什么也得忍下,因为怕是王爷也是偏向那位宠姬了。心里不禁又添一份好奇,这位出身风尘的奇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片刻,众人便已行至纯熙馆院内。青梨将静蘅等人领入房内,又施一礼道:“娘娘请在此稍坐静候。待到吉时,王爷便会前来为娘娘挑下喜帕,随后王爷便要前往外院应酬宾客,待到晚间时候再来与娘娘圆房。不过在那之前内娘娘也不用枯等,自有各房侍妾婢妾及纯熙馆里的一众仆婢前来拜见娘娘,娘娘只需稍稍应付便是。”说完便行礼退下,匆忙准备吉物去了。
 房内顿时静谧下来。静蘅盛服华妆地端坐在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中央,喜帕遮了面容,却掩不去心上那一份不安,以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怯意。倒是海棠先开口打破了死寂,言语里满是不快:“那青梨是个什么?不过二等丫鬟罢了,连近身侍候都轮不上的,还当自己是个人物,振振有词地在娘娘面前逞什么威风!”静蘅知晓海棠生恐青梨抢了她的风头去,便道:“罢,罢,你也说了,她不过二等丫头,在你手心里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初来乍到人事不熟,少些事端罢。”海棠嘟囔道:“也是娘娘好脾性,若我说,必要给那青梨一个下马威,先狠狠地杀一杀傲气才好呢!早知道王府下人没一个好缠的,个个娇气得只把自己当个人了,可不得好好治治!”静蘅被她挑唆得有些心烦,便道:“有些渴了。这儿的茶喝不惯,你去嫁妆里拿了前些日里父亲赏的瓜片来沏一壶罢。”海棠答应着去了。半晌,静蘅开口道:“燕阮,你觉得青梨如何,是否是个可用人才?”燕阮答道:“青梨姑娘虽然说话直了些冲了些,但终归是出自好意,无需太介怀。再加上她乃是府里有些经历之人了,想必也能对娘娘处处提点周到,在眼下情况尚不明朗的时节是十分有益的。至于那些不必要的担心,到底也不过是强加于人而已,相对于率性之人,倒是那无端谄媚之人更应当提防了。”静蘅笑了起来:“果然是阿阮姐姐,我的心思向来除你之外没第二个人知道。
 两人又随意叙了些闲话,静蘅心内的不安才好歹纾解了些许。片刻后外间轻轻传来叩门声响,燕阮前去应门,原来是青梨领着馆内一众仆婢前来行初礼。穆王府到底待她不算薄,这也大概是因了前三位侧妃皆不长久的缘故,此次便格外谨慎些,近侍规格人数皆与正妃相同,四个二等丫鬟并两个粗使丫鬟及两个看馆婆子,加上静蘅从顾府带来的贴身侍女燕阮海棠两个与一个棉儿,统共十一个侍从照拂她日常起居。仆婢们依次行礼,静蘅叫她们抬起头来,透过喜帕珠帘一一细看:只见青梨右首上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容长脸儿纤细身材,一双秋水明眸诉尽温柔性情,按着嬷嬷之前所关照,便猜测是二等丫鬟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叫丹栗的了,正想着便听见她报上姓名,果真不假;左侧的两个丫鬟一个绿衣一个红裳,是另两个二等丫鬟碧朵与茜枝;站在稍后些的两个粗使丫鬟小蝉和千儿皆是十三四岁的幼嫩年纪,身着粗麻衣裳,纵使垂着头也遮不住满眼好奇神色;至于两个婆子,便根据夫家姓氏唤作陈二家的与刘五家的,也是一派干练模样。静蘅不着痕迹扫视一圈,心中默默有了些思量,正了正身子缓缓开口道:“诸位皆是王府派遣前来照拂我的得力人儿,想必都是十分机灵老练的,方才担得起这个责任,静蘅在此先谢过各位了。只是有些话须得说在前头,不然日后大家撕破了脸来也忒难看;我今日既做了穆王侧妃,不论这位分之前有多少传奇故事也好,我希望就此为止了;要是叫我听见了什么舌根子,或旁人听见了告知于我,那便不只是普通责罚那么简单了事了。当然,大家往后日日相见,服侍辛苦,静蘅自然也不会薄待了诸位。”说着唤燕阮上前去,给每人分发一样绣工精巧的罗绸荷包,待打开看时,其中便有两个雕作花儿状的银锞子,十分新奇可爱的模样,惹得小丫头千儿不禁放到嘴边咬了咬,却被硌了牙。引得众人一阵轻笑,随之又连连拜谢。静蘅唤她们起身,一壁又教燕阮开了一个象牙嵌红木妆匣,从内取出两对云纹纽丝银镯分赠与青梨丹栗二人,由下赏了些新巧花样的络子汗巾等物,众人一再告谢后便退下了。
 静蘅瞧见青梨出门时身旁海棠撇过眼去一声轻哼,心下明白她是为着青梨得了赏而心中不忿,便打开梳妆台上另一个紫檀暗八仙首饰匣,从屉中取出一支烧蓝点翠的蝶钗来,向着海棠笑道:“这蝶钗原是在家时夫人赏的一样名贵物件,这蝶翅乃是巧匠以水珍珠粒粒缀成,同你那胜冰赛雪的肤容倒是十分相配,便赏了你罢。”这海棠自小作为顾府家生奴才而长成,平日里伺候妆匣等事,只对着顾夫人的珠宝日日眼红,自己何尝拥有过这等好东西?如今从静蘅手中得了这钗,自然是连连作福道谢不提,眼里的贪婪喜色更是遮掩不下。然而殊不知这水珍珠乃是河中蚌壳所产,从来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无法同真正珍珠相提并论,更远远不及从深海中捞取的明珠、南珠等物了。想来那顾氏气量狭隘,断断不肯为静蘅置办些名贵首饰,便拿这次品滥竽充数,却不想这水珍珠质表不如珍珠般的华润亮泽,个头也要小些,轻易便被静蘅识破了;如今却赏了海棠,也总算是出了手,想到这一层,燕阮不禁嘴角翘了翘。
 说话间外间侍女来报:“几位夫人前来向侧妃娘娘请安了。”静蘅说快请,不多时一众盛装美人便鱼贯而入,盈盈下拜。待行过大礼,报了名位后,一个身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面貌端丽的女子起身向着几位夫人笑道:“诸位妹妹们,你们可一早便盼着咱们这位新侧妃娘娘入府了,如今可拜见了,怎么却一句话不说呢?”静蘅只见是一众妃妾中最年长者蓉夫人,便接过话道:“静蘅初入穆王府,不知各位姐姐喜好,只有一些新近得的钗饰,倒也新奇,便拿来同各位姐姐妹妹们同享。”说着燕阮便端着金丝楠木雕花托盘上前来:蓉夫人得了一支红珊瑚雕琢双喜步摇,瑶夫人得了一支金累丝嵌宝牡丹鬓钗,萱玲两位婢妾则分别得了一双白玉雕绞丝纹手镯与一对镶宝石菱花纹金耳坠。蓉夫人端详着步摇笑道:“听说户部侍郎顾大人府邸是华贵十分,只从这几件首饰中便可看出一二了。”忽然只听一声冷笑道:“这便是富贵之物了?只怕蓉姐姐向来简朴,不大用得珠宝罢。这红珊瑚姐姐若是想要,妾身明日便让家人送了三大箱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静蘅抬头看时,只见说话的是个柳眉凤目的丽人,身段苗条形容妩媚,一袭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更衬得她腰肢细软,不堪一握,不是瑶夫人却又是谁?便笑道:“早便听说瑶姐姐家是有名的富贵皇商,这京城中的典当铺子古董珠宝行,可不大半都是姐姐家的?这红珊瑚真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静蘅早说了,不过是样子新奇,大家一块赏玩罢了。”话说到这应也止住了,却不想瑶夫人又发一语道:“咱们是倾慕侧妃娘娘,一早便梳洗了候了几个时辰,好等娘娘进门前来拜见,却不想有人可未必将侧妃娘娘放在眼里心上呢。”
 经瑶夫人一提,静蘅方觉人数其实并不大对,只是方才一众夫人仆婢一同入内,人数不少分辨不出,且自己隔着喜帕珠帘,也着实看不太真切,此刻细细看去,方发现还有一位人未至。“便是桃夫人罢,”静蘅缓缓道,“莫不是身子不适,难以成行?”瑶夫人笑着摇摇头,抬起玉手指向窗外到:“侧妃娘娘,您听。”
 方才屋内言笑晏晏,热闹非凡,此刻静谧下来,便有细细歌声隔着窗棂传入耳内,其声娇柔婉转,同夜莺般细腻动人。静蘅耐心听去,原是韩元吉一首六州歌头的上半阙:“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这词原是描绘旖旎情思的,平日里秦楼楚馆中,叫上一二歌姬捻着琵琶缓缓唱来也是常有之事;然而此刻却在穆王府中得以听闻,便是极大的不雅了,说是靡靡之音也不足为过。屋外轻柔歌声未止,然而房内众人的脸色已是翻了几番了,只见蓉夫人青白着脸色喝道:“这像是什么样子!穆府女眷皆是出身大户名门的教养女子,哪容她一个歌姬污了清听?每日里尽是唱些淫词艳曲,咱们府里还有未出阁的小姐,若传了出去教外人如何揣测?今日仗着王爷喜爱连侧妃娘娘也不来拜见,想要翻了天去不成?”一旁的瑶夫人抿唇笑道:“蓉姐姐莫要心急,此刻怒火中烧也是无济于事的。那位桃夫人可是占尽恩宠,明儿她说是王爷教她唱的,她又怎能不唱呢?”蓉夫人紧握着罗缎撒花锦帕,许久方才平定下来,缓声道:“妾身失礼,让侧妃娘娘见笑了。”静蘅知道她是府里跟随王爷最久的女子,眼里见不得这些于王爷清誉有损之事,便免不得说些劝慰之语安抚一番。经此一闹后众人也坐立尴尬,客套几句后便退下了。
 屋内静谧如故,不远处的歌声夹杂着笑语却仍在继续,教静蘅听了心中只觉得隐隐发寒。她知晓这是什么缘由,从前只知穆王爷很是将桃夫人放在心上,今日听着却仿佛这奇女子将王爷的心占了十之八九去,实在叫人不得不心生畏意。
 静蘅又在屋内枯坐了许久,期间燕阮端来一盏红枣莲子银耳羹来劝她喝些,她用了几匙便又失却了胃口。她轻轻地扯着燕阮的衣袖道:“已是这个时辰了,王爷为何还不来?”燕阮强笑道:“王爷恐是被外头致贺之人绊住了脚,一时脱不开身,再等些时候就来了。”然而这话并不见得有人会信。致贺的人群早已在午时散去,能绊住王爷到此时的,不是那一位清歌曼妙的佳人,还能是哪一位?
 静蘅等着等着,却是不再急了。只是一颗心仿佛在冰湖中浸得麻木了般,煎熬里带着些许凄寒彻骨的痛楚。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见到他,不是新嫁娘的一份羞涩与期许,而是为了一份求证,一份对于十年前的求证。有了这个她方能放心,也唯有这个能让她想要活下去。
 门外忽然喧闹起来,由远及近地,只听门外丫头欣喜地嚷:“王爷!王爷来了!怎得喝了酒?王爷醉了?”她心下一动,身上的凤纹织缎嫁衣快要被她紧紧抓破——有人进了门,燕阮海棠早已退下,那脚步不可能是其他人的。那脚步缓缓走到近前,伸出手去,将她头顶最后的纺线揭开。
 并没有人说话。静蘅在已经习惯了的静谧中抬起头去——
 是他。不会有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