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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府 ...

  •   一.入府
      时值深秋,满庭烂漫的鲜妍花木已遍褪颜色,清晨带着薄露的凉风送入屋苑重重的穆王府,裹挟者些许寒意,却仍吹不散这满府里层层堆叠的喧闹与喜气。
      粗使丫头小蝉入府不过几日,乍满十四岁的年纪,对着满府装点的红绸锦绣及碌碌奔走的下人仆婢不免好奇,便满载小心地吐了吐舌,悄悄扯了扯身旁那稍年长些婢女的衣袖:“我的个乖乖!到底是王侯大户的人家,娶个妾室都和寻常乡里两个样!瞧这布置气派的,眼看是要娶个天仙呢!”听闻此语,那婢女狠狠瞪她一眼:“你这黄毛丫头,不知祖上积了几倍的善德,教你得了这个空儿在这王府当差服侍,怎么还不知收敛这嘴上收不住的脾性?还敢拿王府同你那村野地方打比,这没分寸的话要叫哪个主子或嬷嬷听去了,仔细了你那脑袋!”小蝉慌忙着道:“可再也不敢了,求青梨姐姐宽宥了这一回罢。”
      那名唤青梨的婢女颔首道:“记着便好。你也是初来这几日,不曾见过什么世面,这次嫁来的是位侧妃,嫁妆较其他妾室丰厚些,也不足为怪;你是没见过正王妃娘娘嫁来时的布置排场,光是那嫁妆单子,便厚得念了一个时辰都念不尽呢!那还只不过是明面上的罢了,背地里娘家塞了多少金山银山,又有几个知道?到底王妃是当朝丞相大人的独女,千金宠爱地捧着,这财力物力当今有几家是赶得上的?”说话间拿下巴点点从院门外源源抬入的珍品宝器,“便是今日要进府的这位侧王妃,户部侍郎顾大人的庶女,算得上是显赫富贵的名门了,但说到底又如何拼得过丞相的权势,更别说只是个庶出之女,出身上便先矮了一头。如此费尽心机将女儿嫁了来,只怕从此在王妃面前再不敢抬起头了罢。”
      小蝉被唬得一跳:“姐姐可别吓我,我同姐姐如今被指来服侍这位新侧妃娘娘,往后的日子听着只怕不好过呢。”青梨微微一笑:“你怕个什么?王妃娘娘可是出了名的温和怜下,极好相与的,难道还能吃了咱们这位娘娘不成?”她眼睫垂了垂,轻轻叹口气:“到底也是个人的造化了,你刚从乡下上来,什么都不懂……这已是第四位了,只盼着这位新人是个有福泽庇佑的,不要……再像从前那般……”最后的字句已是模糊不清,缥缈地融在了萧瑟的冷风里。好在小蝉未曾注意到这些,她到底年纪小,注意力早被一只低飞的黛蛾吸引了去,颇有些新奇的疑惑:“这般冷天气,哪来的蛾子呢?” 她伸出手去逗弄那蛾子,却不想那小虫儿颤颤巍巍地飞走了,越过了深远的宅邸高墙,直往城西另一处喜气弥漫的顾府院落去了。
      黛蛾终落在了侧妃静蘅面前的釉彩百花景泰蓝瓶沿上。此时屋内情形却并不是同寻常女儿出嫁那般娇羞喜庆的,只见算不得太大的闺房里铺陈的皆是临时装点的喜气,其余便是一派凝重氛围。倒是从王府派来教规矩的林嬷嬷先清清嗓子开了口:“老身知道姑娘这一入王府再难见亲人,难免要垂泪伤心,但嫁给穆王爷到底是件光耀门楣的喜事,还请姑娘宽心些罢。如今吉时眼看便要到了,规矩也教得差不多了,老身有几句要紧话不得不对姑娘嘱咐一声,这事关姑娘今后锦绣前程,也同姑娘母家牵连,”说话间扫了一眼小心陪在一旁的顾氏,“容老身说句不敬的话,姑娘乃是庶出之女,且生母早逝,前些日才接入府里归籍正名,平日里诗书礼仪,品德规矩自然是不能同正规千金们相较的,姑娘既明白这点,往后在王府也该谨慎些行事。”这话是明显的语带讥讽,颇看不起静蘅的门第出身了。身旁的贴身丫鬟燕阮咬紧了唇,眼中迸出了恨意来,静蘅轻拍她的衣袖教她宽心。“老身有些丑话得先警醒在前头,姑娘想必早也知道,王爷自成人十余年来已有一位正妃同三位侍妾,却迟迟未纳侧妃。倒并不是王爷不愿娶,而是十数年间已前前后后有三位侧妃进府,却都在一年之内因病仙逝了。”说道此处林嬷嬷面上蓦然间平添一份肃然之色:“这便是我要同姑娘说的了。姑娘也许曾听说过些许风闻,将这几起偶然病逝添油加醋成邪魅无稽之谈,这种大损王爷清誉的逆言还请姑娘莫信。老身见姑娘也不是怯懦之辈,便最后临行送姑娘一句话罢,‘莫听莫信,慎言慎行’,有时候太过好奇欲望过剩并非好事,反会招致恶果啊。”语毕便弓身行礼道:“老身言语已毕,剩下便都只看姑娘今后个人处事了。时候不多了,老身便先出去,姑娘同夫人好好叙情道别罢。”静蘅忙起身回礼:“嬷嬷是王爷生母庆太妃跟前积年的老人了,这些时日烦劳嬷嬷亲身前来指引教导,今日所授肺腑警言,静蘅自是铭记于心内,终生不敢忘的。”一面叫燕阮上前递了个鼓囊荷包,“如今能顺利入府皆是托了嬷嬷福气,静蘅在此拜谢了。”林嬷嬷也并不客气推托,道声谢后便福身离去了,房中除却丫鬟下人外便只剩了静蘅同顾氏二人。
      顾氏平日里素来对这不速入府的庶女多有憎恨,因此常行些大量克扣衣食用具之事,教静蘅度日喘息艰难。而如今不知拿什么话语说动了顾老爷,竟成功荐了她入王府做侧妃,便是化作凤凰鸟儿飞上了枝头,再不是那平日可随意欺凌的区区庶女了,于是面上便不禁表露了尴尬之色。
      丫鬟燕阮是静蘅当初唯一带入顾府的贴身侍婢,有一副刚强性子,平日里对顾府之人从来冷言冷语以对,冷面菩萨般从不怕得罪人的,看到顾氏这般面容便冷笑一声道:“夫人若有话便快些说罢,吉时可是误不得的。若有什么请求之辞还请今日当面对小姐说了,过时了只怕就晚了,不作数了。”顾氏见燕阮出言大胆刚想出声大骂,却不想一抬头正撞上静蘅凛凛的一眼,便又缩了回去,装出一副喜庆颜色道:“姑娘如今发达了,以后也是名门夫人了,可别忘了昔日里顾府栽培功劳呐。”静蘅在一旁默默不语,只管拿了支双凤纹鎏金银钗挑那瓶沿上挣扎的蛾儿,将它拨出瓶外,目送它颤颤飞远。顾氏眼看着静蘅并无接话打算,便陪着笑咬咬牙将话题续下去:“姑娘也知道你那两个亲哥哥,耀辉和耀泽今年也是一个十九一个十七了,平日里也是对你疼的,眼看仕途将近,他俩又是极好的资质,还望姑娘今后在王爷面前多提点提点,凭着姑娘的不凡相貌,受王爷的宠也是指日可待了,想必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静蘅心中想着素日那两位脑满肠肥的少爷们看她那如看脏物般的眼神,大概又怕她日后会分了一份家产嫁妆去,便总是一副厌弃神色,教她此刻不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倒是这话不出了燕阮所料,逮着了机会笑一声道:“夫人真是心如明镜似的,早早端的一手好算盘!咱们姑娘是挣得了个好前程,但却也是命里注定有这般贵气。这样天家祥瑞世间难觅,又哪能人人均沾上?”顾氏气得摔了帕子便扬手要打,燕阮却是面无惧色一副铮铮模样。静蘅眼看着两人要起了冲撞,即刻打断出言道:“燕阮生性如此,夫人不必太同她计较。静蘅这些时日承蒙夫人照拂,心里感怀无以为报,兄长们仕途提携之事自当尽绵薄之力。”她故意在“照拂”二字上咬了咬重音,顾氏脸上白了白,但终归有了个答覆收获,旋即眼里便闪过一抹喜色。
      顾氏一壁笑着,一壁让了让身子,将身后一众四五个丫鬟推上前来:“姑娘此去人生地不熟,身边少了得力人服侍可怎么行?这几个丫头子是费了一番功夫悉心调教了的,既伶俐又识大体,惯会服侍人的。王府允姑娘带几个陪嫁丫头去,这其中一个便是燕阮姑娘不用问了,现下姑娘便选了另几个带去罢。”静蘅淡淡打量这几个女孩子,只见都是十五六的青嫩年纪,个个容貌不俗,心里岂有不知顾氏是什么打算;只是出嫁带贴身侍婢也是礼数规矩,限于这条便不大好推脱了。她略微凝视片刻,抬手唤了其中的一个上前,微微一笑道:“若没认错,这便是在夫人房里贴身侍候的海棠罢?早听闻这丫头是个聪敏人才,平日里也羡慕夫人的好福气,能有这样的可心人儿在身侧。如今机会正好,不知夫人可否愿意割爱?”顾氏心中大喜,口上自然连连应允。这海棠二八年纪,容貌甚是清丽,平日里是顾氏房里一众丫鬟之首,便颇有了些目无下尘的脾性,总觉得自己面貌出色却无人赏识,眼看大好时光便要耗在顾府里了,心里也是又恨又急。如今得了这么个好去处,自然也是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叩首谢恩。静蘅扶她起身,转向顾氏道:“说到陪嫁丫鬟,贴身的不必太多,不然难免教人以为我轻狂。倒是在这想向夫人讨个恩典,从前便有相面术士说我天生属水,又是过溢难以自制的命格,须得有个特定命里属木之人在侧扶助,才能时时压制,佑我平安。不知咱们府里可有名里带木,长于高处,根基低下的丫鬟?”顾氏想了想说不曾留意,倒是海棠思索一番开口道:“奴婢倒是知想起这么个小丫头,近日买入唤作棉儿的,才十三岁,主管怕她年纪小伺候不好人,便给拨去厨房烧火了。”燕阮道:“地位低下,名里带木,木棉又是开在枝头高处的,可不一应都合了!”静蘅道:“既如此凑巧,便请夫人开恩,赏了我做个粗使丫鬟罢。”这一出来得意料之外,却又说得煞有介事,顾氏一时也找不出理由推拒,便只得应了。
      这一应大小事交代完毕,只听得远处家丁呼喊,吉时已至了。静蘅扶了燕阮的手慢步走出闺门,只见迎面游廊上一个身着锦服,略显苍老的身形正在不远处候着,不是顾老爷顾祁山又是何人?于是缓缓走上前去,福身行礼道:“静蘅能成此行皆是因了大人扶助,在此拜谢。这一去前路未卜,大人不必担忧,若有喜事,佳音自然传到;若遭蒙不幸……大人,便忘了有静蘅这个女儿罢。”顾老爷眼神颤动,似是不忍:“蘅儿,最后关头你竟也不愿唤我一声父亲么?”静蘅面上却并无动容之色,神情仿佛古井一般,无波无尘。顾老爷只得长叹:“罢,罢!原是我对不住你,我也已尽力补偿了些许,你说你生平唯一心愿便是入穆王府,我便为你打点安排;只是我尚不明白你的用意,穆王侧妃从来是个凶险之位,你此举意欲何为?我明可以替你另选稳妥人家,你为何如此固执偏要往这险路上走?”静蘅低着头,神色在阴影下模糊不可辨:“大人,这十六年来你欠我们母女良多,如今我既认祖归宗,只求一个穆王侧妃之位,从此大人与我之间不再有恨意恩怨,此身分明了。”她一手将那绣着五色双鸳鸯戏莲的喜帕缓缓放下:“燕阮,走了。”脚步伴着璎珞细响,那一句也是轻不可闻:“你……多保重罢。”仿佛带着细细的颤,又细细地飘远了。
      顾氏看着静蘅一众远去的身影,心里又是气闷郁结又是嫉恨万分,只管紧紧绞着手中樱桃红撒花帕子,恨不得撕扯碎了一般。身边另个丫鬟玛瑙也是个懂得看眼色的,忙出言抚慰:“夫人且宽心罢,不过教她风光这么一回罢了。这穆王侧妃之位是被死灵下了咒的,三任侧妃皆是不明不白地暴毙了,京城里哪一家不知道?只不过明面上不曾点破罢了。她既这么执意要嫁,那便随她;左右是个没福气消受的命,咱们怕个什么?再说若她没福先去了,咱们不还插了海棠在里头?左右是咱们的人,海棠又不是个安分的,还怕挣不来个名位?若有着海棠在王爷旁边日日说着,咱们两位少爷的好事,怕也近了。”顾氏听得玛瑙这一番劝解舒心了不少,顿觉自己谋划有望,大喜之际将玛瑙给了次子耀泽做通房,这便是后事,暂且不提。
      静蘅被一众仆婢簇拥着走过了偌大空旷的厅堂,穿过了秋意瑟瑟的庭院,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对燕阮说:“原来这府里,是这样大,这样长的。我自从来到顾家,每日里深锁内苑被逼着劳作,竟不知原来还有这好多我不曾去过的地方。”燕阮扶着的手更添了一份力量:“莫怕,有我呢。只要我燕阮在这世上一日,姑娘想去任何地方,我便追随;姑娘想做任何事,只要燕阮活着,便不会让它完不成。”燕阮的声音轻柔却坚韧,仿佛秋日里教人安心的微风。
      静蘅在喜帕下微微地笑了,不是待嫁的喜悦,却是满满的苦涩:“燕阮,你知道,我也只有你了。从起初,到如今,还有往后,我们的路,从来都是一起的。”她纤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紧紧抓住金银如意云纹缎的大红嫁裳:“我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性命去攀那可悲的妃位,也要求得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死怕什么?不过草草一辈子罢了,若能早些去了,也未尝不是个解脱。”她反抓住燕阮的手,那温度是细腻冰凉的:“只有一件,在我毕生夙愿尚未完结之前,不论是谁,也休想取我性命。”她微微抬头,仿佛真能看见一般:“穆王府啊,哪怕你是龙潭虎穴,我也势必要闯一闯了。”
      秋风在她身后盘旋低语,仿佛泣诉,又仿佛是无穷无尽无处可表的怨恨。然而再凄寒的气候也挡不住生灵求生的渴望,就如同那只被人遗忘的黛蛾,孤独而倔强地,徘徊着向前飞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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