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木佛祖》金文

2、02

　　我没有依照木佛祖说的，去寺外初日东升处等候轮回光明门大开，然后遭受明光袭魂的浩劫，再次转世为人。我不愿意。我不想再历一世，再也不想。

　　鬼王很快又嗅到我的气息，开始再次穷追猛打地拒杀我。我被他打伤，伤得很重，吐出阴蓝色的血液。我不知道原来做了鬼，也一样会痛会悲会伤。

　　‘啊！’一道撕裂神魂掏裂心肺的恶痛侵袭而来，鬼王在百丈之外飞来一掌。我结实的受下，再也支不起身子。‘魂飞魄散也好，无神无形，无苦无痛了…’我合上眼眸，想着一切就要结束，我只需静静等着，等待作为一只鬼的死亡时刻。

　　“哼！人鬼神佛，哪个是想逃便逃得了的，休想散了元神就能躲我地府刑判！”鬼王的脸，眉目胡须重恨生刺，连耳朵也是呲出了金刚毛发。阴漆漆的眼徒然凸出恶毒的眼珠子。

　　什么？！竟还要返去地府遭受地狱之苦！如此疯癫夺杀，就只为了折磨一只不想再世为人的鬼吗？！阴蓝色的血液凝固在我的唇边，作人若撞此情，尚能咬舌自尽，然作鬼……我如何落得这般下场……

　　我的泪，受不住控制，我并不想对着那恶毒脸孔哭泣讨饶，可这泪，滴穿地土，滴穿鬼王鹰爪一般的手指，滴开我以为的一条真正的光明路。

　　是一场浩劫，过去以后总显平静安宁。再睁开眼时，又是黑夜，身在寺庙。

　　“木佛祖！”我激动，情思一下触上心悸，握住心口，疼。

　　是木佛祖救了我吗？是吗？我多想，是他救的我，多想是他在危机的关头全力护着我呀。

　　“为什么不愿意再世为人？”木佛祖的目光高高落下，似笼住了我整个身子，又似轻轻点在我的心口上。

　　“我……”我想要告诉他的，我多想告诉他，我不想再历一世，因为我不想看不到木佛祖，更不想……不想看到了却也不认得……孟婆的药很厉害，在人间的时候老人们就常常说的，‘喝过孟婆一碗汤，今生今世是前尘’。我怎么能让你，变成我的前尘呢？！我，不能的。

　　“明光袭魂的浩劫，你禁受不住吗，那苦处不会比你昨晚所受难熬。”他的目光悲悯柔和，恍若有泪，我揉了揉眼眸，没有的，他眸中怎会有伤泪……

　　“求你……”我艰难伏跪到木佛祖的脚边，两行清泪不禁不绝，“求你，求求你…容我栖身此地，求你……求你许我敬你尊你，侍奉你…”爱着你，求你，让我爱…爱着你……一滴，两滴，我听到水滴坠下青地的声音。我想抹干面容的，我想好好求他，说些诚心又漂亮的话，如此断断续续，他又如何会应允我。

　　“你……”第一次，木佛祖的声色透出‘伤’来，“你……走吧…”

　　“为什么……”我不甘愿，猛地抬头，倏又怔住，一抹伤红若红艳牡丹在他胸口上盛开出了血色灿烂。我先头所闻，那一滴，两滴……眼前的青地被他心口上流淌下的红血，染遍瑰红。

　　“佛心裂了口，也生不出情丝来，红血枉流亦了无人间爱，你……懂了吗？”他的声音异常沉，异常…苦。

　　他对我有爱的，不然佛心如何裂开了口，不然红血如何滴穿青地？！

　　“走！我们一起走！一起走！”我的身子彻底歪倒在他的脚边，我同他说，走！我们一起走！可是，我奔流的泪，分明刺痛着我与他的两颗心，‘走？可以走去，哪里？’

　　“渺渺，我若葬送这颗佛心，陪你一到下世为人，你——愿意吗？”他的手好温暖，木佛祖，我的木佛祖，他离了元神化了人形，他正轻抚着我的背，我简直不能相信。

　　我一个劲地点头，被自己的泪水堵塞住喉咙，半个字亦无法说出口，可我是那么愿意，为他被鬼王打散神魂我都愿意，虽然我厌恶透了那人世，但是有他在，有他在我便不怕。

　　他伸手擦拭我的泪，我眸中含泪带笑，一腔柔情温婉几乎倾囊而出。我怎会想到有一日，我竟也能望实他的真容颜，他不再是木佛祖，此刻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爱。尤其他长得这样好！天生慈悲佛家相，眸光平顺安详，面容和慈俊美。

　　我们依偎着，风呼啸啸的夜，于我们两个，一佛一鬼，却是良辰美景。他会陪我共赴光明门，明光浩劫袭魂之痛，他会为我担着，我当然亦甘心为他受下。我想着，挨着他，不知不觉身子虚浮飘荡，我不知道鬼也是有梦境可以入的。我和木佛祖，我们换成人形，佳偶一世，不离不弃。他执笔为我描眉，我送袖为他拂汗。可是……烈焰日头之下，他眉心何其苦楚，眸中之泪，缓缓淌下，他不是他了，佛祖滴泪，慈悲伤红。

　　“不！！！”我的叫声，惨绝而凄厉。出了梦境，全副虚脱。

　　木佛祖离我而去，他幻化的人形消逝无踪，蹲坐佛寺正中，他回去了原处。

　　“木佛祖，”我叫他，痴心若我终究不会明了何为‘佛心’。日过正午，我还参不透他为何突然温暖我心，又何故骤然抽身无声无息。直到，附近的村民一涌而入，我方知自己原是资质粗蠢，生生世世不懂绝情绝爱。

　　我急急依附于木佛祖像身前的那个蒲团上，心上泛滥下照。涌入寺中的村民大抵分了三群，有手持铂金者，有手提金桶金漆者，亦有携金饰物件者。无论手中所持何物，他们的脸倒是虔诚而恭敬的。到他们齐齐聚头，将铂金、金饰、金漆，浇烧在一起，层层仔细地摊涂在木佛祖像身之上时，

　　我终于……懂了。

　　世上的人，塑给他一个木身子，想弃他不顾时，便弃了，想得其庇佑时，又将他拾来，为他塑上金衣。周围的村落必是发生了无妄大灾，不然他们是绝不会想起这樽在风雨夜差点腐烂了身子的通天大佛的。终于可以金身束体，以他的修为，他该是早预算到了，从此人间香火吃用不尽，修正大佛，指日可待了。

　　“为什么骗我？！昨晚，究竟为得什么？！！！”空气中荡漾着我抽泣愤恨的质问，那群兴致勃勃为他塑金镀身的人成为我们空间以外的尘埃。此地空无一人之时，只得我与他；此地处处见人之时，也只得我与他。我要问个究竟，哪怕灰飞烟灭，也要问个究竟！

　　“昨夜梦境，还不能叫你明白吗？红花娇月，不过人间幻象，你我一佛一鬼，如何不能看透。况且，那结果，万不是你能受得起的。”

　　他企图用一场梦便将我打发了吗？！我不信，“即使真若梦境，那么我也至少依过红花，盼过娇月。再受不起，那‘果’亦是我亲手栽成，渺渺心甘情愿。”我不懂诸佛真神，我只知道我的心，我爱他，他是樽佛，是只鬼，都一样。

　　“我在此处孤身修为千年，从无寂寞。我以为，佛心早铸，金刚不坏。哪里知道，守下的安寂，徒有虚名。你当明白，我不爱你，我只在你出现的一霎，顿感寂寞原是苦的。若你从不出现，那么我，千年万年也是平安修为，终成真身……”他的声音，突然间，佛家慈悲音尽显刺耳戳心！

　　“你……不爱……你不爱我……可是，”仍有不甘最为不幸，我衔泪看他，他在支离破碎的金镀中一点点远去，我伸手，虚妄的，我的鬼手，自蒲团而出，抓不住他的样子。“可是……你待我那么好，好到连佛心都变了......不是吗……”

　　子时，到最后三个描镀木佛祖手心的村民也混混睡去，我离开蒲团，站直了身子，对牢他。无声无息，默默而视，他是樽真佛了。高高在上，俯看众生，在他眼中众生，皆是芸芸。我知道他不会再同我说一个字。他是樽佛，我只是只鬼。

　　我猛得转身，骤然作起狂风，冬树乌鸦全体被我杀成残尸。我想再博一次，我把身上的阴森戾气全体释放，我故意选择这个时辰，我要把鬼王引来，我要看，亲眼再看看，他是否见死不救。

　　“贱人！岂容你胡来！”不消半盏茶的功夫，鬼王就厮杀上门。我站定寺中，毫无退却懦弱。那真真的金佛就在我身后，他若护我，鬼王绝伤不了我。他若无心，那么我……便在此处，他的面前，了结这生生世世的苦……

　　“鸦雀，花树亦是性命，贱人你罪恶累累，竟还敢滋胆杀生！！！”鬼王的九只利爪，锁住我的喉咙。

　　我不挣扎，哀哀撇去寻觅的目光，‘木佛祖，你果真忍心吗……’

　　“收！！！”鬼王龇牙，一条鬼红色的舌绕满我周身，阴蓝色的血液自我周身上下，无数处飞溅四射。而我，还在等，木佛祖，我，还在等。